第三十二章·冷冰清
项濡2024-07-24 16:104,062

  第三十二章·冷冰清

  红色暴雨倾泻,山脉江水混为一成。

  冷冰清十指抽搐却依旧死死抓住土坡上的野草,光脚穿的布鞋里灌满了黑泥水,所幸又从鞋尖的破洞里流淌出去,才不至于腻滑到江水里。可情况还有更糟糕的,山顶的洪水卷着泥沙向她头顶涌来,若不再离开这,他们一家人都会被卷入身后的江水中。

  冷冰清怯弱地向脚下瞥去,胆颤间手中的草根瞬间断裂,她不敢再往下看,尽力伸开四肢以此增大与山坡的接触面积,可泥石流冲着整个山体都在下滑,冷冰清内心此刻仅存绝望,正当她放弃活下去的念想时,脚底传来敦厚的踏实感。

  “踩着我,别回头,快上去!”父亲用母语快速叮嘱她,冷冰清来不及多想,踩着父亲肩膀奋力向上爬,在泥石流还未形成气候前,她终于摸到拦截出两个世界的铁丝网。

  冷冰清回头侧身伸手,去拉坡下的父亲,父亲奋力向上伸手,父女俩手指刚勾上那一刻,渗人的探照灯光束清扫而来,顷刻间将光照在父亲身上。

  父亲挂着黑泥的面色凝重,朝着她摇了摇头,缩回手奋力向身后江水跳去,半秒前他所趴着的位置被刺眼的光束照亮,却只剩下泥沙俱下。汹涌的江水来不及泛起水花,就将父亲身影吞没。冷冰清徒劳着伸着手,压抑着沙哑的音色,用母语最后喃喃撕扯出对父亲的呼喊,“a,bba。”

  趁着百年未遇的暴雨,冷冰清一家人本想穿过铁丝网,逃往同样体制的另一个世界,据说那个充满繁花的土地上,随手便可捡起像样的生活,他们却不敢有太大奢望,历经万难艰险,只为能吃口饱饭。

  可穿过铁丝网,同行而来的七八个人,只剩她一颗独苗。

  冷冰清裹着破布条似的衣服,在树林间步履蹒跚地行走,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处,山顶的洪水顺势而下,她不敢往山下走,抬头间看见山顶有微弱的灯光。

  人在绝地时,眼见丁点的光亮,如同迫切而不得的希望,促使冷冰清朝着山顶走去。灯光处是森林瞭望塔,她靠在树木架子下面,再无站起的气力,眼睑随之紧闭。

  等她再次睁开眼,暴雨已过,天已大亮,暖暖的阳光抚摸着她受伤的额头,手触间纱布软绵的质感,惊得她纹丝不敢动。

  “你可下醒了,都睡两天三夜了。”

  随着洪亮的音色,冷冰清看清眼前的男青年,白净干净的脸上,似乎没留下任何庄稼人的痕迹,高挑且健硕的身材,套着洗得发白的蓝工作服,左臂上红色套袖的几个汉字,冷冰清一个也不认得。

  “饿了?还是渴了?”

  男青年见她不应声,以为她是害怕,便尽可温柔地再次问道,“你是出来放羊?哪个村儿的啊?这么眼生呢。”他估计这眼生的女青年是附近村里上山放羊,不巧赶上山洪……说话间眼神瞥见冷冰清袖口上的文字,那不是他所熟悉的汉字,脑子里电光闪过,身体腾起,指着她,“你,你,你你你,是从那边过来的?”

  冷冰清听不懂他的话,但从激动且惊愕的表情和手指向边境线的方位,也知道了男青年已然知晓她的秘密。男青年预开门离开,冷冰清自然知道要去告发她,来不及多想,拖着虚弱的身体跟着冲出去,刚感受到门外的风,眼前天地眩晕,双腿发软又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她还是躺在床上,眼前除了男青年,并没有出现意想中穿绿衣服的人,说明男青年还没有告发她,可这不代表以后也会放过她。冷冰清心里不断纠结,不经意间小腿传来剧痛,她想坐起来却没起来。

  男青年见她醒了,扶她起来,连比划带说,满头大汗地解释着。冷冰清看见小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两侧还用树枝固定着,一时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伤的。

  可这伤,让冷冰清因祸得福。

  男青年本想举报冷冰清,可没想到她随后追出来,并不知自己在瞭望塔上,一只脚踩在木板镂空的位置,小腿卡在里面,同时身体惯性向下栽倒,扑在男青年身上。

  阴差阳错中,卡住的小腿舍身救主,却也付出骨折的代价。男青年清楚冷冰清受伤,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便不敢再提告发冷冰清这茬。

  伤筋动骨一百天,作为护林员的男青年,平日里除了按时监测山火以外,并无过多工作安排,他便自觉照顾冷冰清的饮食起居。

  两个人相互接触中互生好感,可碍于冷冰清没有本国身份问题,两个人克制着这份感情。转眼三月而过,冷冰清的腿伤已经基本无大碍,可摆在二人面前不得不选的两条路,让他们无比纠结。

  偷偷留下冷冰清,二人从此再也见不得光;将冷冰清交给边境派出所,大概率她会被遣返回原籍,二人再无可见之日。

  男青年不忍心选择后者,舍不得冷冰清倒是其次,而是他听山下老人讲过,跑过来的人若被遣返回铁丝网那边,等待他们的将是无休止的审判和牢狱。

  冷冰清不想男青年为了自己,而成为地下的老鼠,从此和她只能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苟且。正当二人纠结之际,那场举国皆知的森林火灾,替他们做了选择。

  冷冰清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烈焰肆虐,大火如同觉醒的巨兽,将森林的一切生机吞噬。火舌蜿蜒蔓延,伴随着轰鸣般的裂响,橘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分外刺眼,热浪扭曲着空气,形成一股股飘忽不定的热风,裹挟着滚滚浓烟和褐色灰烬四处乱舞。

  冷冰清站在瞭望塔上,仿佛置身在正喷发的火山口,不知道下一秒的命运会在哪。男青年浑身带着火苗冲上来,推开她试图扑灭的动作,将仅剩的一桶水浇在棉被上,比划着,喊叫着告诉冷冰清,“披上它,迎着风跑,别回头。”

  平日里软绵绵的黑土地,此时像是被岩浆洗礼过,冷冰清每一脚落下,都能感受到炽热的滚烫,不多会,鞋底便冒起黑烟,被子上也吐着火苗,她不敢停下脚步,心口默念着,“迎着风跑,别回头……”

  冷冰清被森林消防员救下,没等到居民安置点,她提前跳车逃走。她无处可去,语言又不通,不敢走大路,顺着乡间小土路,一直往边境线相反方向走,渴了在洪沟或河流中捧起水一饮而尽,饿了在田间玉米地偷偷抠几粒苞米,她不敢掰整个的,怕被人抓住。

  她的衣衫不整,让很多村民和路人好奇,有的会打探她的身世,她怕张嘴暴露,索性装成疯子,可她心里还是害怕,迫不得已选择昼伏夜出。

  冷冰清是从安全角度考虑,却没想到,这个决定让她往后余生彻底跳进火山口。

  夜里圆月高挂,照得整片玉米地的谷穗散着悠然的色泽,此起彼伏的虫鸣和鸟叫却让人心里生出莫名恐惧。不知是风吹枝叶还是野猪踱步的声音,时而在耳后,时而在头顶,随机出现在四周六面。

  冷冰清顿感脊背发凉,不觉加快脚步,恐惧却不断加剧,眼前一黑被一股不可抗力拖进玉米地深处。

  她能感觉到对方喘着粗气,能闻到他身上的汗馊味,却看不清那人脸。她想喊却怕暴露身份,肢体奋力反抗,却像是被铁钳夹住,纹丝不可动,唯有泪水打润了耳边的枝叶。

  冷冰清被人强暴。

  随后依旧没放过她,经过多日路程颠簸,又历经水运,冷冰清身上的泥垢已经反复覆盖多层后,才从铁箱子拎出来,又被锁紧铁笼子里,高压水枪强劲的水脉让她清醒。

  好在身边还有几个同病相怜的女性,可她们只是过客,基本上三五天,她们所在的铁笼子里就会换一拨人,她们是被那些老少高矮各异的男人买走的。

  因语言不通,辗转三个月后,冷冰清在一个山村里,才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看上眼。

  没有三媒六聘和明媒正娶,甚至连结婚证都没有领,冷冰清跟着老光棍回了家。半年后,她因腹痛难耐,倒在了猪圈里。老光棍怕冷冰清跑,不敢去医院,连夜赶着驴车找来接生婆。

  十几个小时后,接生婆抱出来一个女婴,老光棍连喜钱都没打赏,转身蹲在猪圈门口,闷头抽烟,看着里面新产的小猪仔,心里暗骂冷冰清还不如一头母猪,连个带“把儿”的都生不出来。而更让他感到羞辱的是,村头那些妇女嘴里嚼出来的“真相”,冷冰清是二手货,她在买回来前就被人睡了,不然才半年,怎可能生下个足月的女娃娃?

  冷冰清听不懂那些话,只感觉她们对自己指指点点,像极了在铁笼子里被人挑来选去的境遇,她只能抱紧孩子快步离去。

  老光棍却能听得懂,还听得进去,是个女娃就算了,还是给别人生养的女娃,那就天理不容了,家族长辈召集所有人商量对策。

  家族祠堂年久失修,月光从房顶的破洞照进来,冷冰清低头紧紧抱着女儿,站在这唯有的“光亮”下。长辈们围坐在四处的阴暗里,冷冰清看不见他们的脸,却能感受到所有目光如同钉子般,死死咬着她。

  呛人的旱烟中,有人提出反正是个女娃,干脆扔井里算了,有长辈用木拐杖,使劲敲打提出主意的后脑壳,阴声告诫道,“好歹那也是条人命。”众人不再吭声,几口烟下去后,长辈给出意见。

  “从哪来,回哪去。”

  长辈说完起身随着拐杖落地声,先行离开,随后其他人默不作声地散去。祠堂里只剩下听不懂汉语的冷冰清。

  翌日清晨,冷冰清怀里空了,他们把自己女儿卖回给人贩子。

  她疯子般用母语骂老光棍,张牙舞爪地和村里人拼命,几翻打斗后,全村壮年竟无一人再敢上前阻拦。

  冷冰清“杀出”村子后再次上路,不同的是这次她有了前行的方向。

  ——她得找回自己的女儿。

  这条路不是按照公里数来丈量长度,而是用时间的维度计算,长度是二十年。让冷冰清更没想到的是,除了时间,还要加上所受的苦难来衡量这条路的宽度。

  冷冰清无论走到哪,先打零工,再“翻遍”当地所有村落,二十年间辗转多省,却一直没有女儿的下落。

  直到焚尸案前半年,冷冰清接到一个未知号码的电话。

  “你孩子在1995年被拐到黑林市念家客栈,要想找到孩子,务必在三日内赶到客栈!”

  冷冰清正在摆摊卖淀粉肠,滋啦声搅扰得她以为出现了幻听,二十年没有女儿的音讯,如此平常而意外,活生生地摆在面前,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和接话,喘息好久思绪才稍微平复。

  这些年里,冷冰清不只一次被人骗过,警觉让她下意识问对方。

  “你哪位?”

  “我是念家客栈老板娘,陈艳梅。”

  焦急的食客催促声打断了手机里挂断后短暂的忙音,冷冰清低头,短暂的思想斗争后,她摘下围裙,扔下烤肠摊甩手离去。

  冷冰清孤身赶到黑林市念家客栈,面对眼前的残垣败壁,如同自己心里再次破灭的希望一般,不知从何下手。

  多年间各地辗转,女儿音信未有,她却练就了一口流利的汉语,同时也磨砺出坚韧的心志。

  冷冰清对那通电话通知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既然这里暂时没有女儿的线索,她索性不走了,住在念家客栈。

  她从旧货市场淘来家具和备品,经过几番打扫,客栈算是勉强能营业,可她没有身份,办不了工商执照,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开业,住客寥寥,生意惨淡。

  平日里,老板娘兼服务员的冷冰清挂上歇业的木牌,自己去二商店集市里做点小生意,一来可以维持生计,二来想在人多聚集的地方,打探陈艳梅的音讯。

  然而,此时冷冰清并没有察觉,有另一双眼睛在盯着念家客栈所发生的一切。

  

继续阅读:第三十三章·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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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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