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任务
屋外融化的雪水随风挂在窗户玻璃上，将沈千寻的神经从焚尸案时的冷冬时节，拨到眼前初春的念家客栈。
裂纹的镜子中，冯赖子老木横秋的面庞被分割成三瓣。
“啧，我知道，杜春让我还你钱包，是在试探我，他一直都不信任我，可我不怪他。若是没有杜春，我和冷冰清还困在念家客栈，甚至还有可能被陷害，更别提寻找孩子的下落。”冯赖子低头喃喃自语，不经意间，眼泪已经挂在脸上的褶皱里。
沈千寻受到悲切的情绪感染，喉咙哽咽，细声慢语地说道。
“杜春早点和我说清楚就好了，我有陈艳梅的线索。”
沈千寻在黑林支队档案室里查阅95年贩卖幼童案的卷宗，里面对陈艳梅只有简短的说明，当年支队捣毁念家客栈中转站，是接到群众举报。
——举报人是陈艳梅，她是黑林市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女医生。
一直寻找陈艳梅的不只是寻亲三人组，还有沈渊、老刘和老孙这老哥仨，以及吴支队和黑林支队。95年当晚捣毁念家客栈行动失败，同人贩团伙和孩子一起音讯全无的，还有陈艳梅。
“啧，陈艳梅是黑林医院的妇产科大夫？”
冯赖子瞪着两颗大眼珠子，惊讶反问小白兔，明显有些失态，沈千寻已经将陈艳梅的工作身份陈述得十分清楚，他却又反问一遍。
沈千寻知道，陈艳梅对寻亲三人组来说，一直犹如海市蜃楼一般，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此刻在他嘴里轻描淡写般得到确切消息，一时间觉得不真实。
沈千寻并没计较，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他便与冷、冯二人一同前往黑林市第一人民医院调查，医生这个职业本身就很稳定，一辈子在一家医院工作到退休的人并不占少数，陈艳梅既然在那工作过，黑林医院里肯定会有人还记得她。
干冽的夜春风割在沈千寻被打得红肿的脸上，疼得他连呲牙的力气都没有，身后深黄的车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他站住脚步半侧身，小面包车停在面前，他四处张望，除了呼呼作祟的风声外，几个空飘的塑料袋像是无家可归的孤魂，四处随机飘荡。
“放心，身后没尾巴。”
沈千寻单腿登上小面包车里，没等坐定，车门迅速拉上，转瞬间车尾的红色刹车灯消失在五十米外的路口。
一位汉子，双手捂着的打火机火光，映出一张苍老严肃的脸庞，是小白兔的师傅，二所警长老孙。他将刚卷完的旱烟送到嘴边，口水粘的封口被浸透，显露出金黄的烟丝，随着烟头忽明忽暗，半只烟身被焚烧殆尽。
“有结果了？”老孙在鞋底暗灭烟头，目光依旧留在残留的火星上。
“明天，我们要去黑林医院调查陈艳梅，咱们要提前做准备。”沈千寻下意识啃着手指。
“不用了。黑林医院早就查过了，什么都没有，你们去也是白跑一趟。我们若这时候做准备，露出马脚，反而会让你暴露。”老孙重新卷起一支旱烟，再次点燃前，接着解释道，“95年，你爸带着我们就找过陈艳梅，发现她报警举报后便不见踪迹，估计是去寻找自己孩子了。这条线当时没有什么具体价值，也就没再继续往下跟进。”
“家属呢？”
“父母是林北山里采野山参的村民，常年独居且与人没啥交往，他们很早就过逝，没有其他家属，户口本上只有陈艳梅一个活人。”
“她是妇产科大夫，肯定有医学院校的学历，肯定有她的老师和同学啊，怎么没查？”沈千寻放下手指，有些急迫。
“陈艳梅不是妇产科大夫，只是妇产科管理档案的工人，说白了，她只是个临时工，没啥学历不说，连医院的人事档案都没有。”
沈千寻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却又找不出来，思索良久，索性放弃。
“他们发现你是卧底了吗？”
“放心，没有。”
从俊鹏复印社拿到账本那天夜里，沈千寻从冷冰清的吉姆尼上下车，缓步往自家小区走去。眼前雪地忽然多出一条影子，没等他转身，两条影子光速相撞，等他弄清楚眼前的情形，脸已经陷入路边的雪堆里，双手弯在身后，比五官浸雪更让他震惊的是手腕，同时传来熟悉且陌生的触感，冰冷的手铐将他锁住。
沈千寻脸朝上被拖到一处僻静处，没开警灯的昌河面包警车提前拉开侧门，他像条绷直的冻鱼，直挺挺地被扔进后座上，来不及狡辩、挣扎和反抗，闷闷的耳边传来熟悉的问话。
“又惹出啥乱子了？”
沈千寻费劲力气侧脸抬头，车内外漆黑一片，正月十五的金色礼花绽放，给车内三个人脸上涂抹上一层金黄的色泽。借着礼花绽亮的间隙，沈千寻看清了，说话的人是吴支队，坐在旁边舔着旱烟的则是二所老孙。
沈千寻脊背湿透，慌乱地想啃手指却不能得逞，不多会，心理防线没等建立便缴械投降，含着手指，驴唇不对马嘴地说道。
“我，我，刚刚，偷偷进俊鹏复印社了，还，还，从里面拿到这个，不对，是偷，不是，我……”
吴支队没等他说完，上手从小白兔目光所及的衣兜里翻出来“赃物”，电光纸条在车外礼花的余晖下展开，他看过后递给老孙。老孙叼着没点燃的旱烟卷，眯着眼嘀咕着，“怎么就一条？”
沈千寻忍着啃不到手指的空虚感，慌忙摆手解释道，“我还没来得及看，不是我……”
吴支队拦住他话头，“知道不是你。”等小白兔神情稍有恢复，淡淡问道，“刚脱掉这身警服了，转身就干这勾当？”沈千寻低头，默不作声。
“我知道你想搞什么乱子，这么瞎搞，还不如趁早给你指条明路。”
吴支队从老孙背后掏出一个档案袋，封口密不透风，“绝密”二字的大红骑缝章突兀且显眼。沈千寻像是看到烫手的烙铁一般，手伸出来又缩回去，就像馋嘴又胆小的老鼠杰瑞，面对洞外的奶酪心瘾难耐，却怯弱地不敢伸手去拿。
“这里是你以后工作的所有材料，也算是一份证明，命令是焚尸案当天晚上，你搞出的第一个乱子，弄丢冯赖子后，沈局亲自下达。知情者我、老孙、你爸、还有刘主任，现在还有你，目前只有这5个人知晓。”
95年念家客栈贩卖幼童案，迄今为止整整20年，当年案件直接参与者，沈渊、老孙、吴支队和老刘，都老了。他们就像冯赖子、冷冰清这些追寻自己孩子的家长一样，面对重重困难的同时，还要克服没有希望的岩浆炙烤。
20年时代变迁，他们顿感无力。
四位老伙计逐渐意识到，他们追查不到的那些孩子，交给下一代去查，不是放手，更不是放弃，而是像接力棒一般，将这起横跨20年的案子交到孩子们手上。让孩子们以他们的视角去查，或许会发现不一样的线索，同样，这更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你签字的那份公务员解聘通知单是假的，是我们给你设的局，也是给嫌疑人放出的烟雾弹。沈千寻，你没有被开除，相反，接下来的日子里有一份更艰巨、危险的任务交给你，现在我和老孙，代表黑林市公安局和你谈话，如果你愿意接受卧底任务，从此刻起，你将以被开除的警员作为背景，以寻找自己家人的孩子作为身份，也是掩护，潜入寻亲小组，以此挖出95年旧案的人贩团伙的犯罪证据，找回那些被拐卖的孩子们。”
沈千寻脑子里的空气被抽干，什么都没反应过来。
“你若不愿意，下周就可以恢复你警员的身份，当然处分肯定少不了。”
“我愿意。”
沈千寻像是怕到手的奶酪化掉，赶紧塞进嘴里。这任务背后，更是寻找自己和杜春的来处。
“老孙，也算是你师傅了，都是老熟人，日后他便是你直接联系人。”
“联络暗号是啥？怎么联系？”
“电影看多了吧，以后老孙会定期找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主动联系支队，更不要暴露卧底身份。”
沈千寻点点头，随着面包车缓缓停下，车门拉开，沈千寻像是梦游一般走下车，被吴支队叫住。
“安全第一，走吧。”
沈千寻看着自家小区门口，迈步不发。这次他真的回家了，确切的讲，他一直都没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