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外的天空卷起乌云，餐厅内没有开灯，杜春看不清冷冰清的脸，他不知道此刻冷姨脸上，是不是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感觉到饭桌上的美味佳肴此刻都跟着泛起冰冷的气息。
“那个女人贩子，就是我。”
不用冷冰清承认，杜春也大致猜出，冷冰清就是1995年那个女人贩子，她在富甲村后土地庙，将出生于甲戌年的女孩卖给顾大壮。
“顾大壮让你报价，什么意思。”杜春此刻像是小白兔上身，冒出傻气。
“啧，她是想给顾大师再续上宏图大运。”杜春手腕随着冯赖子拉扯麻绳而抖动，此刻他才反应过来，这根麻绳不只拴住了冯赖子，也是拴住了他。
顾大师把他当做是冯赖子和冷冰清偷来的“孩子”，屡次报的是卖他的价钱。
“这不扯淡吗？就算我同意，那顾大师也不是傻子，哪有拐卖这么大孩子的。”杜春一想到上门女婿，脸突然一红，慌忙拒绝道。
“迷信就是让人在迷失中盲目相信。”
杜春看向冷姨，心里琢磨着她的话。他想起顾大壮的样子，坚信自己是靠李半仙的大运卦象走到今天。他一个外人都知道有多荒唐，可顾大壮却深信不疑。
如今顾大壮为了保住这份深信不疑的大运，送到眼前的这块肉，他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啧，盲目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冯赖子翘起脚尖，抓起冰凉的鲍鱼塞进嘴里，打着饱嗝，接过冷冰清的话茬，没等嘴里嚼碎咽下去，紧接着又倒进去半碗鱼翅，“啧，干完这一票，我冯一剪这次得二进宫了。”
杜春知道冯赖子清楚，账本中最后一个孩子已然近在眼前，估计这会就在这栋别墅里。寻亲小组的任务即将结束，冯赖子作为“鬼”，自然会被羁押。
他琢磨着冯赖子前一句话，“盲目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这句话似乎是冯赖子在说给自己听。
冯赖子盲目相信了什么？什么又是他自己愿意相信的？同时，杜春又看向冷冰清，如今两位寻找孩子的父母，一个是人贩子，另一个是鬼……
杜春的思路刚刚有些清晰，餐厅外传来阵阵响动，门锁打开。
“商量咋样了？”
司机推开门缝探头往里瞧，打断了他的思路。也把杜春神经搭上，他立马想起此次潜入富甲村的目的。
“我先见见你们这位顾家大小姐。”
三人随着司机来到茶室。
冷冰清一反常态，率先开口解释，“价钱多少不是问题，年轻人还是要看对眼。”顾大师脸上露出不解，但同时对冷冰清依旧毕恭毕敬，“您的意思是？”
“这小子不傻不痴呆，也不是拐来的。”
顾大师有些吃惊地刚刚站起身，被女贵人后面的话安抚住紧张的情绪。
“他是我儿子。”
冷冰清不等杜春露出惊讶的反应，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扯过绳子继续解释道，“我听说你要招赘婿，我家这小子腿上有残疾，想着看看能不能攀上你顾大师的高枝儿，现在年轻人不听老人言，这不就让他爹给绑来了。”
李半仙凑近顾大师耳旁，低声吹风，“能与贵人结成亲家，这是吉照，天命也。”顾大师听罢，连连点头。
冯赖子立马抄起茶桌上的剪刀，将麻绳剪断，见杜春瞪着他，抬手学着冷冰清的样子，拍在杜春后脑勺。
“啧，跟你爹就这样？”
杜春哪受过这种气，可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得先确认顾晓的位置，再想办法将消息传递出去，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低下头。然而，顾大师真像是能掐会算，早看出他的心思，让司机把三人的手机都收走。
“贵人，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咱这规矩，哈，你都懂。”
冷冰清点点头，从杜春手里抢过手机，连同三个人的电话都交给司机。随后，冷冰清和冯赖子被奉为座上宾，和李大仙陪顾大师喝茶，杜春则随着司机去见第四个孩子，顾晓。
顾大师看着杜春一瘸一拐的身影，满脸痴笑地说，“一表人才，绝配。”
***
百川桥的正中间，一条黄色标线横穿整座桥面，黄线另一侧是富甲村，这一边是顾大师的别墅。一个女孩，脑后梳着两根小短辫，坐在黄线这一边望向远方。
顾晓右手边是红绸子上的那把锁。
她一动不动，仿佛身后站着的保姆不存在一般，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杜春在司机地示意下，站在她身后，突然像很熟悉的朋友一般冒出一句，“你怎么在这？”他以为顾晓会被囚禁在屏蔽信号的别墅里，哪怕此刻身在阴暗且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杜春都不会感到惊讶。
他没想到，顾晓居然可以随意离开别墅，但扭头看到顾晓身后的保姆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应该在哪？”
顾晓没有回头，也像老朋友似的口吻回应。杜春此时才发现，顾晓坐在轮椅上。忽然耳边飘起顾大壮那句“绝配”，一个“瘸子”和坐轮椅的顾晓，外表看上去确实很般配。顾晓此时调转轮椅，回问杜春，“你不是本地人。”
“我东北的。”
“你来这，是走亲戚？”
“我来这是……”杜春瞥了眼在场的司机和保姆，自觉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面对眼下的形势，杜春开始脑补。
女保姆身单力薄，限制独身且腿脚不便的顾晓确实不在话下，但对于他来讲，保姆的战斗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有身后的司机是个麻烦，看上去应该练过几年拳脚。但自己经过警院正规训练，即使腿上有伤，对付这种野路子的“练家子”，出其不意间一招制敌也不是做不到。
随后，他推起轮椅上的顾晓，穿过百川桥，与黑林支队的尾巴接上头，等他们寻求支援，再回来解救冷冰清和冯赖子。
“史铁生先生的《我与地坛》，你有读过吗？”
直男和文艺女青年的思路，犹如两条平行线，若没有强力的拉扯，永远不会相交。
顾晓没来由的话，把杜春从逃亡计划中拉扯出来，他没明白顾晓的意思。顾晓扬起娃娃脸，用无神的目光看着他，杜春不禁羞红脸。
顾晓自顾自地往下说，“史铁生先生每次去地坛，他的妈妈在家什么都不做，只是翘首企盼地等他回家。我也很想知道，每天我来到桥中间发呆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在家等我。”
柔弱的音色，字字贯穿进杜春的内心，他居然像小白兔一般被牵着思路，“你可以回家看看，不就知道了。”杜春碍于身后的保安和保姆的监视，说出一语双关的话，提醒顾晓，他可以带顾晓回自己家。
“我知道，妈妈一直在看着我，我也在看着她。”顾晓脸上洋溢起孩子般的笑容，抬头望向天空，“有时候她是风，有时候她是云，我知道，妈妈一直在我身边。”她怕杜春不理解，继而补充道，“我妈妈在天上，爸爸说，她是生我的时候，为了让我能活下去，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顾晓的脸上没有丝毫伤感，反而充满莫名的幸福，她笑着说道，“我感谢妈妈，至少我不用像史铁生先生那样，探索活着的意义。我是在替妈妈延续生命，我要好好活着，替她看这个世界，对吗？”
直男杜春剑眉倒立，刻在骨子里的刑侦的神经，嗅到了重要情报。
——顾晓不知道自己是被拐卖到富甲村的孩子。
自从进入别墅开始，杜春一直没见到顾大壮的妻子，当初买回顾晓的时候，顾大壮还是小伙，根本不是丧偶。
顾大壮欺骗顾晓且隐瞒了实情。
此刻，杜春压抑自己的呼吸，胸膛中强烈起伏的火气随时能将整个别墅烧成灰烬。他看着顾晓孩童一般的娃娃脸，生生咽回去二十年前那场交易的实情。
杜春点点头，“是的。”
杜春笑着离开，转身的一刹那间，脸色恢复冷硬。他可以此刻就带顾晓逃离富甲村，但这可能会伤害到顾晓。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理上，顾晓已经足够不幸，杜春不忍心伤害这位坚强且善良的姑娘。
事情还没完，得从长计议，他得找到合适的机会向顾晓吐出她的身世。目前只有一个办法能合理地留在顾晓身边，杜春改主意了，他脚步坚定地往别墅走去。
但杜春不知道，此刻在黄线另一边的土地庙里，有一双眼睛，目睹了他和顾晓见面的整个过程。
***
再次回到茶室，杜春看着所有人投来期盼和询问的目光，他没有让他们失望，直接且干脆地回应：
“我愿意做上门赘婿。”
冷冰清嘴角抽动，脸转向一边，似乎在隐藏内心的情绪。顾大师和李半仙皆大欢喜，唯有冯赖子再起幺蛾子，“啧，彩礼钱怎么算？现在一个幼童，男孩都十万八万了，何况这么个大儿子给你顾家当赘婿。”
顾大师像是早有准备，伸出一个巴掌，笑盈盈地看向“一家三口”。冯赖子不顾冷冰清刚要反驳的话，手里的茶碗重重落在茶桌上。
“啧，成交！”
一场荒诞且可悲的交易，就此落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