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大众轿车进入黑林地界,通过收费站后,缓缓停在路边。沈千寻从后座上下来,看着黑色大众缓缓离开,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等沈千寻再次下车,他已经站在自家楼下,上次离开的时候还是冬天,父亲沈渊还在。此次再回来,已然是冉冉夏日,家中只有沈妈妈。
掏出钥匙打开家门那一瞬间,鸡蛋辣椒的混合香气扑进鼻腔。沈千寻不禁想起柳旭,他耗尽全力才得到的家庭幸福,自己一直拥有却从未在意。他用力且贪婪地呼吸辣椒香气,浑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舒展开,此刻他又变成那只怯弱的小白兔。
“回来了。”
沈妈妈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水渍,反复十几下,手指缝的水汽早干了,可她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似乎是在擦掉心里的尴尬和紧张。
想必妈妈已经知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内心总有些不自然。沈千寻调整思绪,上前两步,紧紧抱住她,用撒娇的口吻,甜腻腻地哼唧。
“妈,我饿了。”
沈千寻紧紧抱住妈妈,用行动告诉她,“我沈千寻就是您的儿子”。他没有回答“我回来了”而是用“饿了”回应妈妈——儿子回家,就是天经地义且稀松平常的事情。
哪家的儿子回自己家还要刻意煽情?
沈妈妈头发更短了,肉眼可见的新增白发夹在黑发中间,眼角的皱纹和苍老的脸色,无不在说明丈夫牺牲,以及儿子匆匆离家后,她独自一人的生活并不好。
她收到了儿子的良苦用心,拍拍儿子还未宽厚的脊背,“回来得正好,饭做好了,先换鞋,洗手吃饭。”
五分钟后,沈千寻甩着手上的水渍,拿起碗筷走到餐桌旁,却愣在原地。餐桌一边放着父亲沈渊的遗像,黑白照片中,凌厉且沉稳的目光正注视着他。
“你们爷俩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吃饭怪没意思的,就把你爸……你要是看着别扭,我拿走……”妈妈端着面条站在他身后,话音未落,她慌忙放下面条,伸手去拿沈渊的遗像。
“别,咱一家三口好久没一起吃饭了。”见妈妈有些迟疑,沈千寻补充道,“这是我爸,我别扭什么。”
“好,好,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辣椒、鸡蛋、黄豆酱混合的香气在家里弥漫,沈千寻以为已经适应了,但入口那一刻,口腔里沉睡的细胞唤醒了泪腺。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眼前的炸酱面逐渐模糊。
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家人吃饭,是正月初七,也是一样的手擀面和鸡蛋辣椒酱。似乎一切都一样,唯独少了沈渊。
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沈千寻抬头看向妈妈,筷子夹起面条,无声地送进嘴里,没有半点响动。过去,她是典型的东北女人的性格,风风火火,在家中说一不二,嗓音比他们父子俩加起来更洪亮。曾经,沈渊和老婆也会吵架,起因似乎从未变过。
沈渊让老婆不要对儿子那么强势,儿子怯弱的性格多半来自她的“霸道”。
“上车饺子,下车面。”沈妈妈似乎用东北的习俗来解释还不够,接着说道,“下次,下次给你做红烧肉还是排骨炖豆角?”
沈千寻偷偷擦掉模糊的泪花,忽然意识到,家里最大的变化来自妈妈,她现在“温柔”且“怯弱”。同时,他反应过来,自从父亲葬礼后,他开始寻找自己亲人那一刻起,他两次赶回林北,却从未主动与“沈妈妈”有过任何联系。
妈妈怕他找到家人,不再回来。
她不敢打扰儿子的工作,又害怕失去儿子,在这样的双重焦虑中度日如年。唯一可诉说苦闷的丈夫也不在身边,她只能在一日三餐的时候,对着丈夫遗像述说心中的苦闷,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如此的生活,让记忆中的沈妈妈样貌加速衰老,性格大变。
沈千寻意识到自己的自私,想抽自己两个耳光,不,两个不够。二十年前,是此刻坐在自己面前连吃面条都不敢发出声响的妈妈将他带回这个家,和沈渊一起把他养大。
没有妈妈和沈渊,他会像柳旭那般,四处飘零。
沈千寻突然意识到,他与迟冰、周沐辰、柳旭,同天不同命,这都源于他有一个好的寄养家庭。他刚想说点什么安慰妈妈的话,却被她主动打断。
“大春和你一起回来了吗?有空叫他一起来家里吃饭。”
沈千寻点头,“嗯呐,等他忙完,我就带他回来吃饭。”
“他,他找到亲人了吗?”
沈千寻两腮骤停,杜春深陷假父亲的事情还没结束,这中间有他推不开的责任。
他站起身,夹带着逃避的情绪解释道,“我去洗碗。”
“我来,我来,你放那就行。”妈妈慌忙站起身,抢过他手里的碗筷。顷刻间,她似乎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霸道,立马柔声细语地打圆场,“晚上,你回单位,还是住家里?”话音落地,她像是躲避儿子的目光,又像是渴望却不敢奢望儿子的回答,手里拿起母子二人的碗筷,转过身站在原地,没挪动半步。
此时沈千寻才反应过来,刚才妈妈表面问杜春,实则是在问自己,是不是找到亲生父母了。她想知道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会选择哪一个家庭。
“妈,无论到什么时候,任何情况,你都是我妈,他都是我爸。”
沈千寻指着沈渊的遗像,看向肩膀一震,紧接着微微耸动的妈妈,音色平缓却郑重其事地发誓。
妈妈重重点头,哽咽回应,“妈知道,路上慢点,注意安全。”话音未落,她慌忙逃进厨房,用放大的水流声掩饰自己的泪水。
穿好鞋,打开家门那一刻,沈千寻回头喊道,“妈,把我那屋收拾一下,我晚上回来住。”门关上那一刻,厨房里发出碗落地破碎的声音。
沈妈妈颤抖的手,温暖的心,让她没拿住涂满洗洁精泡沫的饭碗。
“儿子,妈谢谢你。”
二十年前,她决定收养沈千寻,给儿子一个家,同时沈千寻也让她保住了这个家。二十年后,儿子也给了她一个家。
沈千寻离开家后并没有直接回黑林支队,一路步行前往俊鹏复印社。眼前熟悉的街道,亲切的口音,让沈千寻内心无比舒适,他回家了。他绕到复印社后身的小胡同里,空气中似乎还夹杂着尿臊气,沈千寻不禁嗤笑。
几个月前寒冬腊月,他追齐俊鹏跑到这里,自己在枪口下吓得尿裤子,是杜春跳出来替他解围。此刻,他不敢让回忆占据大脑,大口呼吸后,他学着杜春那样,让脸上布满冷硬的表情。
只是借给胡子明一辆比亚迪S6,齐俊鹏犯得着持枪拘捕吗?
回黑林的路上,老刘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不是为了回家才上车。”沈千寻当时没反驳也没回应,而是看向窗外。
沈千寻内心无比清楚自己回黑林的真正目的,是追查齐俊鹏假父亲的隐情。
这件事,沈千寻出于卧底纪律和任务考虑,一路隐瞒杜春,没有道出实情,造成杜春与他决裂。这也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沈千寻最后选择上车回来,就是要查出齐俊鹏背后隐藏的秘密。
齐俊鹏做过民间寻子社团的志愿者,这里应该有很多人了解他的情况,即使不全面,至少会有收获。
沈千寻发现俊鹏复印社居然已经正常营业。
他推门踏进复印社,里面依旧局促得没有落脚的空隙,一个长相和齐俊鹏有几分相似的男人站起来,“是复印还是打印?打印一毛五,复印一毛。”
沈千寻像是没听见一般,目光落在一摞寻子卡片上。
“找家人?”
沈千寻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即神经搭线,想起齐俊鹏有个兄弟,想必就是眼前这位复印社新老板。
“我黑林支队的,之前这儿的老板齐俊鹏,是我抓的。”说完,沈千寻不自觉脸红,强行忍住吃手指的欲望,其实是杜春抓住的齐俊鹏。
见对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自己,沈千寻自己坐下,淡淡道出来意,“我只是想知道齐俊鹏过去的一些事情。”
齐兄弟突然推开眼前杂乱的纸张,跪在地上。
“我兄弟命苦,死得不明不白,我求求你……”
沈千寻最受不了这个,赶紧把他扶起来,嘴上立马打断他后面的话,“齐俊鹏的案子,是林北管辖范围,我插不上手。”
“不不不,这个我懂,我是想求您,尽快找到我哥的儿子,不然我兄弟一家就绝户了。”杜春愕然,尽量稳定情绪,不让思路被牵着走,“我可以帮你,但需要你配合,你都知道什么,必须全部如实告诉我。”
“我知道的不多,二十年前我哥是和尚帮成员,后来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丢了,胡子明跑路,他……”
“他开始找儿子是吗?”
“不是,他开了这家复印店,开始帮助同样丢孩子的父母,我问过他,他说那么多丢孩子的人,各自为战,力量太小,得集合大家的力量才能找到儿子。”
沈千寻不再多问,起初黑林支队也嗅到齐俊鹏身上的疑点,毕竟敢持枪拘捕,身后肯定有大事。可多番审讯后,依旧撬不开齐俊鹏的嘴,只好把他放回老家林北,看看能找到什么线索。
谁承想,齐俊鹏在林北岗西死于非命。
齐俊鹏死心塌地包庇胡子明,让沈千寻自然想到是胡子明以他儿子为要挟。可胡子明已然到案,齐俊鹏应该更相信警方才对,估计是团伙还有漏网之鱼,让齐俊鹏心生忌惮。
看来事情还没完。
手机的震动,将沈千寻“请出”俊鹏复印社。
“你又跑哪搞乱子去了,赶紧回队里报到,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