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剥茧(下)
在东北,大年初五俗称“破五”,鞭炮的余音在空气中缭绕,楼门口的新对联和红灯笼,餐厅里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饺子,从里到外弥漫着喜庆的气息。
黑林市福利院的餐厅里,孩子们都穿着新衣服,吃相各异地往嘴里塞饺子。有的只吃肉球一样的饺子馅,趁老师目光瞥向别处,将饺子皮“转移”到对面孩子碗里;有吃得快的孩子伸手抢邻座孩子碗里的饺子。
被抢的男孩叫小秋,他完全无视碗里的饺子不翼而飞,不哭不闹,双手托腮,透过窗户上的冰花看着外面,似乎见到什么比饺子更吸引他的东西,突然跳下椅子,朝着门口跑去。
“大春哥哥,你怎么才来?饺子都被他们抢光了。”
当人进来,小秋反而停下脚步,睁着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来人,奶声未褪地喃喃道,“你不是大春哥哥。”
沈千寻蹲下身,抱起小秋,“大春哥哥多久没来看你了?”
小秋嘟着嘴,将头转向一边,不肯回应。
“您是,大春的同事?”
孤儿院老师接过小秋,看着眼前小伙子身上的警服,自会地说到。沈千寻眼角在小秋脖领处撇过,在老师接过小秋一刹那,伸手抓住男孩脖子上的挂链。
小秋人小,反应不慢,没等沈千寻抓牢,反手抢过来,攥在手里,在老师怀里做着得逞的小鬼脸。
沈千寻擦掉挂在眉毛上从白霜化成的水珠,满脸堆笑地讨好小秋,“我知道这是大春哥哥给你的,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呢?……”他故意拉长话音,等着小秋忍不住自己说漏嘴。
“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老师放下小秋让他去吃饭,扶了下黑色方框眼镜,音色严肃面露警惕看着沈千寻。沈千寻掏出证件亮给她看,没等收回,便被抽走。
“你,姓沈?沈千寻!”
沈千寻并没有来过孤儿院,更不会有人认识他,老师的态度明显是知道他这个人,那自然是杜春提起过。他接过证件,听出话外有意,点点头,等着后面的话。老师却转身重新叫来小秋,趴在耳边耳语,还指着他。
小秋重新跑回来,拉着沈千寻蹲下,同样趴在耳边,轻声道来。
“千寻哥哥,大春哥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沈千寻接过挂件,是一个玛瑙石做成的小长方体印章,印体是一只大公鸡。
老师将他带到办公室,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空快递纸盒。
“这些都是大春的安排。”
三天前,老师收到一个收件人是小秋的快递,她按照寄件人预留电话回拨过去,对面是杜春。他让老师把这个交给小秋保管,日后如果有黑林刑警支队的沈千寻来,就连同快递盒子一起交给他,并再三叮嘱,除了沈千寻,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半个字。
沈千寻啃着手指,见老师看着他,感觉不妥,掩饰着追问道,“杜春多久没来了?”
“得有大半年了,我记得六一儿童节就没来。”
沈千寻心想,这正是杜春缺考后的时间节点。
门外传来值班老师敲门声,“陈老师,刑警队的来找您了解情况。”
沈千寻一个激灵站起身,叮嘱陈老师千万别说自己来过,直接从窗户跳出去,踩着过膝盖的积雪,翻过孤儿院围墙。过墙的瞬间,眼角瞥见是负责寻找H6司机的二大队同事进入孤儿院。
“够快的。”沈千寻心里念叨着,猛然身体一怔,特么自己跑什么,他来孤儿院也是查案子的!
此时,他自己都说不清是怕被发现私下查案,还是被杜春带沟里了。心念之下,唯一的反应竟然是替杜春掩盖这份目前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的隐情。
在警院的时候,沈千寻为人孤僻,唯有亦敌亦友,还是情敌的杜春不在乎他是沈局长家的公子,私下还算有点交往。沈千寻知道杜春每逢年节雷打不动地必回孤儿院陪孩子们,他是想到这点,才来孤儿院找杜春。同时,杜春也先一步预判到他会来孤儿院,还提前备好快递盒和印章。
良久,沈千寻气力才喘息平稳,仔细端详印章,他知道这是大春家人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可为啥留给他?踌躇间,手指习惯性放在嘴边,歪头瞥见身旁的空快递盒子,想起陈老师转述大春的嘱托。
——务必连同快递盒子一起交给沈千寻。
盒子里除了保护快件的塑料气囊外,再无他物。瑞士军刀在封口处快速游走,划开胶带,里外均无信息。沈千寻目光最后落在盒子外标签,上面有寄件地址。此时他才舒一口气,印章的作用并不是内涵任何线索,而是用来证明寄出快递的人是杜春,这快递标签上面的地址信息才是重点。
手台里发出吱吱杂音,沈千寻此时才反应过来,他开的是支队里的公务用车,心虚得下意识伸手去关闭电台,手却停在按钮上。
“二大队全体都有,杜春没来孤儿院!全部撤离。”
“一组收到!”“二组收到!”“三组明了。”
沈千寻额头伸出汗珠,脊背发凉,再晚一步自己岂不是被堵个正着。
“吱吱吱,你们说杜春这小子,到底因为啥放弃进警队?”不知道是谁,闲来无事开始八卦。
“你不知道啊?还不是因为咱沈局的宝贝儿子。”
沈千寻听见有自己,屏气忍着不吭声,连喇叭都不敢按。
“听说哈,我也是听我老弟说的,警院在公安联考前一天晚上,杜春可能因为太紧张,偷偷整了两口,被沈千寻举报,直接取消第二天联考资格。”
“为啥啊?”
“省警院,就算考进前五名,也得下派出所,想进市局得看有没有名额,咱支队去年可就招一个,沈千寻和杜春,一文一武,只有一个能进咱支队……”
沈千寻手脚冰凉,指腹在电台开关按钮上发力,“吱吱吱,都特么闲得蛋疼了是不,交警刚发来通报,二商店追尾那辆车有信儿了,黑色比亚迪S6,车号为黑·B23024,车主叫齐俊鹏,地址是铁西街俊鹏打印社,二大队都有,全部过去……”
“一组收到!二组……”
沈千寻心里默念,“沈千寻收到!”同时将电台静默,可动脉如同火山喷发,炽热的血浆随着心脏跳动,流淌至全身每一个细胞。
快件上的地址与电台里通报的位置分毫不差——铁西街俊鹏打印社。
好在黑林市不大,孤儿院地处城郊结合部,他又往市区内先行一步,自然先到达目的地。
沈千寻将车停进侧面胡同,步行走到打印社门口。长一米宽六十,刷着白色油漆的木质牌匾上,用红色涂料手写着“俊鹏打印社”。沈千寻来不及犹豫,二大队就在身后,他只有五分钟时间。
拉开执拗的朔钢门,往下走三个台阶,进入这间下沉式临街小门市,一股夹着纸墨和网吧特有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里面仅有两张双人床大小的地方,被塞得满满当当,挤着两台台式电脑,三台打印机,其它空隙塞满了各类纸张,废弃的墨盒,就连墙上铺满各种锦旗、照片和广告条幅等样品,沈千寻站在仅有的空地儿,这屋子里进不来第三个人了。
“您好,要点啥?”角落里叼着烟,黑色寸头,浓眉双眼皮,人中凸起的一个中年汉子随口招呼,看到沈千寻身上的警服,下意识将烟掐灭,“哎呦,警官,是来检查消防的吧?这大过年的都不休息,可够辛苦的,来抽根烟,暖和暖和。”
沈千寻看向墙上的挂钟,心里默算,不出四分钟,二大队肯定到,时间不多,没功夫闲扯,直接亮出警官证,“黑林支队,有点问题找你了解下情况。”
中年汉子递过去一半的烟又缩回来,放在嘴边,却迟迟没塞进嘴里,“嗨,大过年的都放假,我这灭火器没来得及换,咋现在刑警队还管消防了?老百姓给二所送的锦旗,都是我这做的,民警我都熟儿。”嘴上躲闪着,手上拿出灭火器,见沈千寻看着手机,同时瞥见里面有自己相片,再看看这小警察肩膀上的两道杠。
“叫啥名?”沈千寻用警务通手机确认着眼前中年男人的身份信息,抬头正要看对方脸,一阵白色喷雾,如同火山喷发出的火山灰,让他彻底失去视线,下意识伸手遮挡,没等适应眼下的局势,瞬间被撞倒。
沈千寻不敢怠慢,他没机会犯错了,张开双手拦截,死死抱住对方腰,不肯松劲。
“咳咳咳,你赢了,我不跑了,快打开门,呛死我了!”
沈千寻单手抓紧对方腰带,往门口摸索着三两步后,另一只手抓到门把手打开门。
“叫什么?”
“齐俊鹏。”
“车号黑·B23024的黑色比亚迪S6是你的?”
“是,是我的。”
“车呢?”
沈千寻摸着脸上的白雾,不敢耽误时间,一口气将想要的全掏出来。
齐俊鹏指向侧面胡同,“后院呢。”
沈千寻单手抓着腰带,另一只手掰着对方右手腕关节,押着齐俊鹏走到黑色比亚迪S6前。
他松开对方手腕,弯腰查看车前脸,先确认车牌号没错,抓着皮带的手松开,抹掉车窗前的积雪,确认车架号。
没错,就是这辆车。
保险杠断裂;车机盖翘起;前风挡玻璃轻微炸裂,符合追尾后车特征。
“这车咋回事?”
“警官,前两天借我朋友了,不小心撞墙上了,过年也没地方修,打算年后……”
“把车解锁。”
沈千寻打开车门,上半身钻进前排,两根纤细的手指从驾驶位右边缝隙里,夹出来一个深棕色皮夹子。
皮夹子里有一些杂乱票据和身份证,沈千寻扫了一眼名字和号码后四位,没转身下意识问齐俊鹏。
“这谁的?”
见没人应,心头一紧,接着那种熟悉的心落空的感觉袭满全身,心里学着吴队骂自己,“又捅乱子了!”
此时身后已然空无一人。
胡同外传来喊声,“齐俊鹏跑了!二组、三组上去堵!……这特么哪组把车停这了,车进不去了!”
沈千寻听出是二大队队长的喊声,同时也知道,自己又舔一乱子,车停在胡同口,将援兵堵在外面了。
沈千寻神经通电,既然堵在外面的二大队进不来,同样,齐俊鹏也被堵在胡同里面出不去,那就只能往胡同深处潜逃!看着狭长弯绕的胡同,沈千寻咬咬牙,将棕色皮夹子塞进裤兜,挺身陷进胡同里。
五分钟前,齐俊鹏临时起意用灭火器喷他,紧接着开门来到外面,转瞬间来不及穿棉衣,更来不及换掉脚上的拖鞋。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他能跑哪去。
果然,追了不到一百米,齐俊鹏抱着肩膀,缩着脖子,身影踉跄着出现在眼前。沈千寻不敢耽搁,加紧脚步,手即将抓到人时,身体像被点穴,浑身经脉静止般楔在原地,额头传来一阵冰冷——
顺着视线重影,一双枪管延伸至攥着抢柄的齐俊鹏。
沈千寻顿感血液不流通了,从头到脚冷得毫无知觉。他脑子里搜刮着在警校学没学过,被枪指着头时应该如何处理,可脑子却一片空白。
周围一片寂静,唯有时间毫无声息地分秒而过。沈千寻心想,二大队就在身后,很快就能赶过来,正盘算着,阵阵雪沫从脖颈钻进后背,一激灵的瞬间,腰部传来撞击,重心不稳地撞在侧面胡同的红砖墙面。
“你特么怎么才来?”
齐俊鹏半张着嘴,对上这从房顶飞下来的瘦高个。看这样子应该认识这小警察,可上来就把人撂倒?正吃不准对方来路,瘦高个转身面对他,眉毛上挑,露出邪魅的笑意。
齐俊鹏不敢怠慢,将枪口调转,对准瘦高个额头,管他娘的是谁,任谁在枪口指着脑门的情况下都得认怂。
沈千寻心里一紧,刚要做出反应,这瘦高个却先他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还是双膝下跪。
“爷!爷!我给您跪下了,我错了,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瘦高个跪地求饶把眼前二对一的优势眨眼间荒废,沈千寻刚积攒的几分力量也崩掉,身体也随之顺着墙面滑坐在地上,背上传来警用棉衣和红砖摩擦发出的刺耳又耻辱的声响。
齐俊鹏也没从眼前的局势反应过来,一阵冷风夹着雪,吹得他不禁吸溜着大青鼻涕。
不能再这么僵持了,否则跑不掉不说,先被冻死在这。
端着双管猎枪的右手向前用力,顶着瘦高个脑袋往后仰,“举起手来!不然……”
“去你大爷的,敢用抢指老子的头!”
齐俊鹏没等把话说完,被瘦高个硬生生打断,没等反应过来,挂在对方脸上围脖的冰茬已然贴在自己鼻尖。他右手下意识地想反手调转枪口,却被半臂长的枪管辖制,根本转不过来,情急之下,毫无知觉的食指无意识发力,一发不可收,直到抠不动扳机,耳鸣悠悠不止。
“砰砰!”
毫无间歇的两声枪响,震得沈千寻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从裤裆游过大腿根,漫无目的地扩散,蔓延出一幅地图,这股“暖流”让他魂魄归位。
刚才瘦高个跪下后,仰着头始终没眨眼,在齐俊鹏枪口用力向前怼的瞬间,他趁着枪口向前的惯性,侧头让过半个枪身,同时双腿蹬地,身体向前直接与齐俊鹏面对面硬刚。枪口贴着他后背平行,连续两枪,铁砂从枪口的火蛇中四散喷出,将瘦高个后背打“开花”,羽绒服里的羽绒随之在沈千寻面前惊魂四散。
没等羽绒落地,瘦高个已经扑倒齐俊鹏。双管猎枪枪口冒着青烟,顺着冰面出溜到几米外,宛如陀螺般打着旋,似在宣泄着未完成使命的不甘。
毫无间歇的两声枪响,也给二大队指明了方位。
沈千寻见同袍陆续寻到眼前,明白大局已定,摸着裤兜,掌间被湿冷的触感吓得转头向四处寻觅,想站起身,脚底一滑,整个人又结实地跌回原位。
窗帘遮住外面的阳光,在地面上映出半面阴影,窗户开着,喜鹊的叽喳叫声混着冷飕飕的空气,在支队长办公室里回旋飘荡。
沈千寻站在阴影里,下半身透过凉意,双腿不禁打颤。
办公桌上堆砌着半米高的各类卷宗和文件,压抑的时间仿佛变得沉重而缓慢,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让人无法顺畅喘息。
吴队表情如同石雕般冷硬,看不出一丝情绪,动作缓慢地整理着各个大队侦查进展情况,良久,目光瞥至桌面上透明的小物证袋——这是老刘在哈弗H6中找到的那颗金牙。经过老刘一番提醒,他反应过来,车内遗留的这颗金牙不是首次勘查遗漏,而是H6被偷走后才被人放进去。
一位脸生的民警敲门进来,将半指厚的口供放在桌上,和吴队简单汇报了下审讯结论。最上面的单页纸是齐俊鹏的审讯笔录,上面除了性别、年龄和姓名外,剩下大半空白。
齐俊鹏对二商店车祸只字不知。
剩下的都是黑林公安局后院“偷车”贼的笔录。
支队对三个干“自摸”的年轻人分别且反复进行审问,三人多次口供均一致,说明他们没有说谎,自从他们离开黑林上高速公路后,全程都没人接触过哈弗H6。
吴队将笔录不轻不重地摔在桌面上,受到牵连的水杯溢出热水到桌面上,像是替主人表达不满。民警手忙脚乱地擦着桌面上的热水渍,被身后的“话音”叫停,手抓着抹布悬停在桌面上。
“服务区呢?”
吴队抬头,这时才想起来,沈千寻还一直站在他办公室里。沈千寻被两个人盯得眼神发飘,手指毫无违和感地放到嘴边,缓了好一会,一口气把没说完的话全抛出来。
“他们开了八百多公里,肯定会在中途进入服务区休息。”
吴队冲着民警点头,民警会意转身出门。吴队看门关好,目光重新落回沈千寻身上,小白兔身上四处黏着斑驳的黑泥,一个大脚印明晃晃地镶在上面,像是某个新大陆的地图印在裤子上面,阴湿大片的轮廓边缘已经泛起白色碱渍。吴队点上烟,叹息声随着青烟被窗外的寒风裹挟,飘舞在办公室空中。
“你这搞乱子的水平见长啊,先丢人,再丢物证。”烟身见底,吴队像是不情愿地打破沉默。
沈千寻低着头,知道自己又擅自调查,还将在比亚迪S6驾驶位右边缝隙里的深棕色皮夹子丢了,这乱子捅得不小。
可这次他有经验了,抬头正视吴队目光,“我看过皮夹子里身份证,名字是胡子明,男,50岁,身份证号码是230……至少这也算是条线索。”
吴队清楚此时应该迅速拿下齐俊鹏的口供,没精力介意沈千寻“顶嘴”,清了清喉咙,“当时在胡同里拿下齐俊鹏的人是谁?和齐俊鹏什么关系?”
“是,杜春,俊鹏打印社的线索,也是他给的。”沈千寻心里想起杜春出手相助,不只是拿下齐俊鹏,更救了他一条小命,略微犹豫后,还是选择将实情告诉吴队。
吴队沉凝半晌后,没发表任何意见,见沈千寻还站在原地,“先去换裤子,沈局出差刚回来,让你回家一趟。”
沈千寻关上门那一刻,长舒一口气,这次吴队没骂他惹出乱子,他啃着手指,试图让心境平缓,心中却升腾起不甘和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