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土匪
沈千寻拖着湿冷的棉鞋来到更衣间，打开柜门才想起来，自己衣物早已搬到二所，柜子里只剩下一个藏蓝色手拎包。
包外侧印着警院标识，沈千寻拉开拉链，一股熟悉却又陌生的陈旧汗味呛进鼻腔，包里隔层放着俩袋没打开的簌口水，旁边隔段里塞着藏蓝色封皮学生证。
沈千寻目光游离，打开学生证，左侧是警院校训和证件使用规则，右侧页面贴着卡着钢印的小二寸照片。一双剑眉下映衬着炯冷的目光，突出的颧骨分列在宽厚的人中两侧。
照片上面的人是杜春。
沈千寻不禁双唇紧抿，学生证和手提包，是杜春留在寝室的。
杜春放弃联考后，连随身衣物都没带走，人便消失不见。毕业那天，沈千寻将杜春这点简单得如苦行僧般的“家当”收拾完，塞进警院发的手提包里带回来，当时只是想着，算是报答杜春帮自己完成体能考核的人情，毕竟这些东西算是杜春在警院的全部回忆。
沈千寻身形和杜春相仿，包里还有一套作训服，他掏出裤子换上，低头发现裤子颜色磨损得灰白，还有两个手指头能钻出来的破洞，他安慰自己凑合穿吧。
手伸进口袋，指尖触感震凉，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屏幕满是划痕的MP4，他尝试开机，没想到放了大半年还有电量。
开机画面闪烁过后，屏幕停留在上次关机前播放的最后一条视频界面，沈千寻不自觉点开三角形播放按键，满是划痕的屏幕里开始播放警院2014年秋季运动会的画面。
随着铿锵音乐，展开警院运动会入场画面，女学员的飒爽和男学员的英姿，在统一藏蓝色警服的衬托下，让人热血生出莫名的躁动，涌动着袭遍浑身每个汗毛孔。接下来沈千寻从画面中看到了自己，他额头布满汗水，右手持笔在左手的小本子上飞快划过，他在安排4*100接力赛的布局，按照田忌赛马的强弱分配，将杜春这最强战力安排在末尾。
“大春你最后一棒，能不能赢警犬中队，就看你了。”
大春单脚踩地，手握着另一只脚，来回交替，做着拉伸准备动作，吐出含在嘴里的簌口水，满脸邪笑，“放一百二十个心，让他们警犬上都不是个儿！”
没等沈千寻心落地，第三棒同学不慎崴脚，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咬着手指没等想出对策，背后传来针刺的痛感，杜春已然将选手号码扎在他身上。
从发令枪响到手心冰凉地接过接力棒，沈千寻整个人脑袋发懵，只感觉身边不停有人超越过去，他口舌发干，双腿毫无知觉地机械向前迈步。眼看就要交出接力棒，脚底一软向前倾倒，手里一空，身体再无支撑，杜春“劫”过接力棒，没管身后趴在地上的自己，双腿高频率大跨步向前面的人追去。
眼看着杜春将自己落下的人头挨个捡回来，最后只听他发出暴呵，领先半个身位撞线。
自那以后，沈千寻脑子里总能想起，那个认准目标，便会心无他念地全力向前奔跑，直到撞线的杜春。
沈千寻思绪不受控制，想起让杜春一战成名的那件案子。
运动会后不久，一伙流窜盗窃团伙跑到黑林短暂落脚，黑林市局决定从全市的“天眼”入手，查找流窜团伙行踪和落脚点。接到通知的黑林支队甚是头疼，警力不足的情况下，完全抽不出人手查看全市监控。
赶到黑林“救火”的省厅物证刘主任提议，将几万张监控截图交给警院学员进行筛查，既能让学员利用这次实战机会练兵，同时也解决支队人手不足的困境。
在秋老虎的余威下，警院机房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扇叶，同学间偶尔细声低沉交流，点击鼠标的声音也没了往常的清脆，满地的雀巢速溶咖啡包装袋，完全提不起大家的精神。
沈千寻啃着手指，勉力抬起打卷的眼皮，似乎每次眨眼都睁不开了。身旁的杜春剑眉紧锁，用过的簌口水包装袋，把鼠标的“地盘”侵占得所剩无几。
在手指已然没有知觉，将要放下的那一刻，杜春身下的椅子向后倒去，他像是化身一条精神抖擞的警犬，在几个同学间游走，随手蛮横地抢过鼠标，快速点击后调出相应位置监控，用手机拍下画面。
沉闷得透不过气的机房里，杜春如此数次折腾，宛如鲶鱼一般搅扰得所有人倦意全无，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却跳跑着离开机房。
次日警院发来通知，查找监控任务结束，各中队带回。同时杜春消失整整一个周，直到他带着省公安厅嘉奖返回警院，沈千寻和一众同学才知道个大概。
杜春按照盗窃团伙到达黑林市区的时间，反推各处市界大小路口监控，发现疑似嫌疑人后，并没有就此罢手，他继续按照不同交通工具时差，查看其他同学所分配的监控画面，以此还原嫌疑人精准路线和大致落脚区域。
接到杜春发现的线索后，案子似乎逐渐明朗。在开会讨论中，有人提出疑问，如何防止抓捕中造成团伙有漏网之鱼。专案组经过讨论后决定先找到他们落脚窝点，再统一布控和行动，争取一次性将团伙成员全部收网。
可老难题没解决，新问题更严峻地摆在面前，盗窃团伙经过多省流窜，反侦查意识十分强悍，冒然派人跟踪，势必造成对方警觉，导致任务失败。
刘主任想起“吊儿郎当”匪气十足的警校生杜春，当即决定抽他参加专案组，并大胆让他独自跟踪盗窃团伙，其他侦查员负责在外围打掩护和支援。
杜春没丝毫犹豫，一口应下任务。
杜春不是无脑的莽夫，为防止暴露，在执行任务前，他钻进理发店，直接脱掉上衣，把女服务员吓得喊不出声，等反应过来，杜春已经拿过推子给自己推成光头，扔下钱穿好衣服消失在门外。
他又在地摊买了假金链子和金戒指，换上短裤，最后在小腿上贴上蝎子图案的假纹身，杜春将化妆侦查运用到极致，整套装扮完，身上再无半点警察的味道。
耳中微型对讲传来专案组的情况通报，“团伙三人登上2路公交车。”杜春假装用手指抠耳朵，顺势将对讲握在手里，挑着眼睑瞭望左右前后，浑身松散的最后一个踏上公交车前门的台阶，投币后环顾整个车厢。
此时临近晚高峰，公交车上人群簇拥，有下班的青中年男女，有拎着公文包，还有戴着耳机不闻身外事。嫌疑人三人分列车厢前中后，杜春目光连他们身边都没做丝毫停留，中间的嫌疑人身旁站着一个身形魁梧，身穿白色破洞背心的老头，却被杜春收入眼底。
老头手搭在一位梳着马尾，背着书包的女学生肩上。女学生白眼往里挪了挪，头望向窗外。
“老师没教过你们给老人让座吗？”
见女学生无动于衷，老头伸出如同干树枝的手，摸向她胸前。同时，站在老头身旁的嫌疑人也伸出手，摸进老头挂在后边的斜挎包。
杜春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明晃晃地杵在老头面前，看似“主角”是老头，实际是在取证嫌疑人的犯罪过程。
“唉！嘛呢？为老不尊是吧？这可录着呢哈，给你丫发网上曝光你丫的！”杜春操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呵斥道。
老头刚想狡辩，抬头看见这挑着眉毛的光头“土匪”不好惹，只能作罢。杜春将视频发给专案组，确认拍摄的嫌疑人是团伙成员后，收起手机不再做任何动作。
期间两个小喽啰在两个站点分别下车，杜春均无视，等团伙头目在终点站下车后，他依旧无视，等师傅清人头了，他才若无其事地装作坐过站的外地人，在催促声中不情愿地下车。
跟踪过程中，杜春保持和团伙头目中间至少三个人，时刻让自己身处对方视线范围内的死角位置。
头目后来被抓都不知道杜春这土匪完全不遵守跟踪的准则，还反其道而行之。
——跟踪嫌疑人时，切记不可招惹事端，免得引起对方注意并起疑心。
杜春见头目穿过黑林市第一小学门口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人群，确定他拐进路口，才快步跟过去，正准备穿过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杜春被人群裹着往路边偏离。
“人贩子偷我家孩子，快抓人贩子！”
东北的家长们一拥而上，将人贩子围在中间，你一拳他一脚，眨眼间人贩子淹没在人群中。
杜春赶紧掏出手机拨打110，把情况和地址简单说完，瞥见肢体缝隙中满脸血葫芦的人贩子，没半秒犹豫，凭借身体优势挤进圈中心，拉开出手最凶的几个家长，“抱你们家孩子跳井了？下手这么重？警察马上到，出人命了你们也跑不了！”
家长逐渐冷静收手，气氛渐渐缓和。
人贩子用杜春递过来的纸巾胡乱擦着脸上的鲜血，“啧，大恩不言谢，小兄弟。”吐了几口血吐沫，继续说道，“一会警察来，就都明白了，我不是人贩子，就是想给粗心大意的家长提个醒。”
杜春刚想继续去找团伙头目，却停下脚步蹲下身。
“嘿！我不管你是不是人贩子，我有事儿要办，被你耽搁了，给个说法吧你得。”
“啧，在黑林的地界，还有人敢找我要说法？我让你救我了？你特么自己乐意，关我屁事！”
杜春直接上手，却没抓住头发，紧着一脚踹在人贩子胸口。
“啧，我错了，大哥！”
旁边有家长认出了人贩子，劝杜春算了吧，这老地痞是黑林出名的无赖。杜春眉毛上挑，倒进嘴里一袋簌口水，全喷在老地痞脸上。
派出所民警赶到并证实老地痞确实不是人贩子，他就是想给粗心的家长提个醒，就算偷走孩子也会给送回来。
杜春发现假人贩子是当地老地痞，一定对周围环境十分了解，便强压地头蛇给他帮忙，老赖自然斗不过下山的“土匪”，只能认怂。
人贩子将杜春引荐给当地佛爷帮的老帮主金佛爷，佛爷这行有条不成文的行规，外地和尚想在新地界念经，必须经过地头蛇允许，就是得事先拜码头，否则干不成“买卖”是小事，弄不好会被“点炮”折进局子。经过金佛爷指点，杜春重新接上盗窃团伙的踪迹，并找到他们确切落脚窝点。
抓捕过程十分顺利，流窜团伙放哨小喽啰没等发出警告，便被押进警车，现场审讯了解情况后，三十秒内专案组解决团伙全部成员。
MP4耗尽仅存电量，屏幕黑白闪烁几次后，画面和声音同时熄火。
沈千寻骤然醒悟，按照假人贩的做派，不难猜出此人正是冯赖子，以此点画线，杜春是在那时候和冯赖子相识。再往下想以线成面，冯赖子是线人，杜春又和他搅和在一起，那杜春身份……
沈千寻停止由线成体，心中对杜春身份俨然明朗。
他端着塑料盆里散发着尿骚味的脏衣物来到水房，看着自来水从龙头喷出，阵阵尿意再次袭来，手指刚放在嘴边，突然给自己一记响亮耳光。
与自己同届的杜春，在毕业前也犯过弄丢嫌疑人的错误，可他却能冷静分析出当时当刻的形势，并付出行动当即翻身。而自己虽进入支队，却没半点成绩不说还屡次犯错，甚至还被枪声吓得尿裤子，自己压根就不是干刑警这块料。
想到这，沈千寻使劲搓着裤子，指关节在相互摩擦中渐渐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