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剥皮
沈千寻的脚茫然地向前迈步,他不知道将自己带向哪里,就像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一般迷茫,直到向下的台阶出现在脚前,他才抬起头,此时已经站在江边。
他靠着一棵大树坐下,积厚的白雪铺在江面上,一众老少脚踩冰刀鞋在冰面上往来穿梭。沈千寻如今丢了工作,父亲在重症监护室中生命垂危,他却连守在医院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
沈千寻也没想再站起来,树梢上的浮雪随着清风洋洋洒洒地飘落在身上,像是蒙上一层淡淡的冰霜,随着围在身边平和的气息,几日来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疲倦感宛如藤柳蔓上眉间。
睡意的瘾头一旦勾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意识也随之模糊。
突兀的暖流让沈千寻心里不禁疑惑起来,明明在冻成冰面的江边,身上却燥热难耐,反常的体感让他睁开眼,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心跳偷停半拍。
眼前的空间不大,塑料布钉在窗户上,随着屋内外气压差而起伏,墙面油漆斑驳中露出水泥砂浆,风从木窗框裂开的缝隙中钻进屋内,幸好床边的炉火气势正旺,全当是给它填充氧气。
沈千寻拄着硬邦邦的木床板,逐渐看清眼前的场景,自己刚刚睡在熟悉而陌生的焚尸案现场,念家客栈。
“啧,咱两清了!”
不用抬头,话音出口前先吧唧嘴的自然是冯赖子。沈千寻绞尽脑回路良久,愣是对自己如何睡在这,翻不出丁点印象。
“你,绑架我?”
冯赖子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直到自己先低下头。
冯赖子从沈千寻离开黑林支队便一路尾随到江边,眼瞅他睡着,便躲在近处,两手插进袖口,原地踱步等到午后。见沈千寻依旧靠在大树旁半寸未动,冯赖子慢慢凑到他身旁,手指慢慢靠近人中,虽有鼻息却顿感通红的脸颊已然滚烫。
冯赖子蹬着三轮车拖着沈千寻回到念家客栈。
沈千寻没还嘴,眼神飘忽地看着自己。冯赖子抽出炉钩子从炉膛中间扒拉出几坨拳头大小的锡纸团儿,手指在耳垂和锡纸团间往复,嘴里吸溜配合着,不多会,掰开几个黄红瓤各异的土豆和地瓜,放在一个缺口的盘子里,举手递到沈千寻面前。
“啧,烫死老子了,这算医药费,这回可算彻底两清!”
沈千寻近两日水米未进,哪还顾得上烫,抓起半个地瓜塞进嘴里,来不及嚼烂就卷入喉咙。阵阵火辣感让他紧闭双眼,一口大瓷缸子送到嘴边,温水润过脖颈,刚才的阵痛才稍微缓解,地瓜也顺水吞进肚里。
沈千寻舔着地瓜皮,额头渗出层层汗珠,裹着棉被靠在掉渣的墙面,饱腹后转换的能量让他恢复了些精气神。
“我被开除了,你孩子的案子,我恐怕,恐怕帮不上了,以后,以后也不用再耗心费力地盯着我了。”
冯赖子左手拎起鱼鳞铁的老水壶给大瓷缸填满水,右手握着炉钩子在火炉口捅着煤灰,火苗和氧气充分接触,火星和煤烟渐渐窜腾起来,映衬得冯赖子脸庞越发黑红。
沈千寻将头转向一边,二十年前,黑林大队解救幼童的行动失败,从彼刻起,所有和案子的相关人都在火山口受尽彻骨煎熬。
双瞳模糊前一秒,房门前的地面上,一个簌口水包装袋印在脑子里。
“杜春!出来!杜春!我知道你在这!”
沈千寻透过门缝没见到光影变化,扭头问冯赖子,“胡子明已经到案了,你说过,抓到胡子明,你们就告诉我。”
“啧,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告诉我为啥都压在我身上?你是因为沈家两次耽误你按住胡子明,让我父债子偿,杜春呢?就因为所有人都说是我举报他喝酒,害他没穿上警服?”
沈千寻嗓音嘶哑,一股脑儿将心里的浊气全喷出来。
“不对!你们在利用我!孤儿院的印章、快递!引我到复印社,揪出齐俊鹏,杜春趁乱出现在现场并借机偷走胡子明的钱包!最后你们发信息提醒我,吴队车内记录仪有线索……”
“你们是在利用我抓到胡子明!你们为了自己,害得我爸……”
沈千寻思绪越来越清晰,情绪却越来越失控,直到房门大开,走廊的阴风吹得炉子里火苗狂舞,他才闭嘴。
话音刚落,沈千寻那件摘掉警衔的警用大衣扔在面前。
“别废话,你若还想查,披上衣服跟我走一趟!”
杜春颧骨耸动,目光炯炯地射向小白兔。
未满的月亮挂在天际,冰冷的气息逼人夹着嗓子呼吸,路上空寂得只有两条野狗相互追踪。两条高瘦的人影,前后相距半步在路上快速飘过,悄无声迹地落在俊鹏复印社门前。杜春趴在门锁往里看,锁眼里的冰碴说明长时间没人进过复印社。
沈千寻皱着眉头看向杜春,“来这干啥?你可没告诉我,咱还得溜门撬锁。”
杜春挑起眼眉,“那不能够。”
说话间,手起砖头落,锁头张牙咧嘴地挂在门别上。
“你要害怕,就别跟进来。”
沈千寻本不打算进去,可他一个人在漆黑的门外反而更心虚。
屋里充斥着新旧笔墨和纸张的味道,沈千寻来过这一次,知道屋里挪脚的地方不大,怕乱动搞出声响,啃着手指问身前的“同伙”,“你带手电了吗?”
问完他就后悔了。
杜春一身土匪作风,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摁下墙上的开关,复印社里顿时亮如白昼。沈千寻吓得双手捂脸蹲下身,透过指缝间看见杜春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在成堆的打印品中翻找。
“你在找啥?”
杜春不理会他,十指在纸山间快速游走,好半晌才停下动作,端起肩膀摸着下巴。
“换做是你,会把一个关乎性命的,账本,藏在哪?”
“电子表格还是纸质版?”
沈千寻放下手站起身,见杜春摇摇头表示不确定,他把手指再度放进嘴里,深思良久,试探性地说出想法。
“藏匿有两个方向,最不容易被人发现的方法是,尘归尘土归土。”
杜春几道反射弧同时起跳,“若账本是纸质版,会藏在这些同类里,可刚才已经翻查过并没有发现,若是电子版,那一定会在……”
杜春目光落在电脑机箱上。
电源风扇收到开机的指令,兴奋得嗷嗷叫,屏幕上晃过熟悉的windows界面后,目光定格在密码框里闪烁的光标上。
杜春弯腰抽出电脑机箱,将电源线拔断,撕心裂肺的风扇声立马叫停,刚要打开电脑机箱侧面板,被黏着口水的手拦住。
“你到底要找啥?你若带走硬盘,就属于盗窃!”
杜春剑眉横厉,不知道小白兔又搭上哪根筋,铁棍般的手指刚要暴起,却骤然换上嗤笑。
“你偷走钱包的事儿还没算,要不现在回支队说清楚?”
“你?回?支队?”杜春没动手,咬文嚼字,刺刀见红扎向小白兔。沈千寻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掩饰无力反击,气息微弱得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你知道了,我被开除了。”
杜春脸上拂过少见的暖意,见小白兔低下头,压着火气没再捅刀子。转身挪向别处,也试图将充斥在狭小空间内的伤感搅散,随处漫无目的翻找。
没一会儿,拿出几个名片盒指给沈千寻看。
盒子里的硬纸卡和名片大小、薄厚一致,沈千寻习惯性地戴上手套,拿起一张仔细看。
名片底色为鲜红色,左上印着孩子照片,男女孩都有,面色红润与枯黑各异,年龄相仿且均在2-4岁左右。照片右侧写着孩子信息,从年龄、性别、衣着和相貌特征样样都有,却又笼统得如同是概述,背面则是孩子家长的联系方式。
所有卡片格式统一,且最后一句话相同:若有提供孩子下落者,一经核实,必有重谢!!!
——这些是家长为了寻找失踪孩子而制作的信息卡片。
杜春环顾四周,取下定在墙上的本夹子快速翻阅。
“这是复印社账本,要是能找到这些卡片往来账目,就能找到那些丢孩子的家长。或许,或许从他们那里能摸到一些人贩子的线索。”
两分钟后,本夹子重重砸在键盘上,明显是本夹子中没有家长的信息。沈千寻站起身将本夹子物归原处,转身又将电脑机箱塞回去,最后把椅子摆好,目光在地上遗留半刻。
椅子常年磨损,脚下垫着一块电光纸壳,沈千寻正溜号,窗外车灯远近光闪烁,随即,复印社里恢复进来时的黑暗。
沈千寻在杜春关灯瞬间,指尖触地,夹起电光纸壳。
此时复印社门口停着一辆满身黑泥的绿色吉姆尼,杜春坐进副驾驶趴在车窗上嚷道,“愣啥呢?上车!”
沈千寻挤进狭小的后座,像个受气的小媳妇紧张得手脚不知该放哪。司机起车拐过两个路口,目光没挪开眼前路面,音色中性而嘶哑,问道。
“账本拿到了?”
“没有,估计不在这。”杜春简要回答,并没有解释太多。
沈千寻从车内后视镜看向司机,花白的寸头映衬着黑红的面色,显得异常沧桑,身上裹着美国轰炸机飞行员专用的B3皮夹克,立起的羊毛皮领紧箍在脖子四周,肘处皮色磨成灰白,看样子已然穿用多年。
司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沧桑硬汉的气息。
沈千寻从后视镜中与司机四目相对,浑然中竟心虚般地不知所措,将目光瞥向窗外,见距离自己家不远,慌忙招呼要下车。
他望着吉姆尼红色刹车灯熄灭,后轮卷着雪雾消失在路口,心脏依旧在胸腔里徘徊。纵使零下二十几度低温,冷汗不自主地浸湿后背,他正感受着生平第一次“盗窃”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