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对峙
黑林支队办案区审讯室，一人高的灰色软墙面下，映射得胡子明印堂发暗，额头上一道重重的头纹显得更加幽深，头上六个指甲大小的圆形戒疤显得格外刺眼。
审讯室的门敞开，戴着手铐的齐俊鹏从门外路过，看见里面的胡子明眼神明显哆嗦着躲开。胡子明颧骨微微抽动。
这一切都被吴队看在眼里，转头假意呵斥开门进来的民警，“注意点！”又换回温和面色对胡子明摊牌，“齐俊鹏是你兄弟吧？既然让你看到了，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他都招供了，机会要不要，就看你自己怎么选了。”
胡子明想抬起来跷二郎腿，却被锁在铁椅子上，打了个很长的哈欠，含糊其辞地回应，“吴支队，您甭在这蒙我，他若是全撂了，还能让我俩碰面？”
吴支队知道伎俩被识破，不羞不恼端起茶杯猛灌了两口，刚才敲山震虎虽没拿到最佳效果，但也更进一步确认了胡子明参与二商店车祸的事实。
“我还是那句话，沈渊儿子不到场，我啥也不知道。”胡子明摇晃着光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门应声而开，老刘进来后闪身让出沈千寻。
“我来了，你想说什么？”
胡子明脸色轻轻拂过惊讶，稍纵即逝间恢复平静，继而提出条件，“让他们都出去，我只对你一个人讲。”
老刘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帮老吴拿起茶杯，拍着吴队肩膀招呼着，“给咱黑林回来的警校高材生腾个地儿。”话里话外间给沈千寻打气，临出门前转身轻轻拍了拍小白兔手背，提醒他千万别啃手指，否则会露怯。
两位老伙计腾挪到隔壁，抱着肩膀看着单向玻璃另一侧的审讯室。
吴队拿出一张纸从桌面推到老刘面前，“既然他来了，一会就把这个给他？”老刘瞥过上面的内容，撇撇嘴，“我都招了，千寻从笔迹上看出来是我写的遗书。”
吴队有些吃惊，但转念也不意外，叹口气后再次看向审讯室。
沈千寻站在原地，这是他第一次审讯嫌疑人，不光碰到的是反侦查意识强悍的对手，更让他心里没底的是此时审讯室只有他独自一人面对胡子明。
“给我上根烟。”
沈千寻瞥见桌子上吴队落下的烟，抽出来走过去给胡子明点上。
“坐啊，别客气，这是你们的地盘。”胡子明倒是洒脱地“邀请”沈千寻落坐。
此时，沈千寻化身听话的小白兔，坐在审讯民警的位置上，刚要抬手又想起老刘的提醒，神情慌张地把两手放在背后。
此时审讯室里本该审人的沈千寻宛如犯了错的小学生般双手背后，对面的嫌疑人却吞云吐雾。
吴队手捂着眼眶，“能行吗？别再惹出乱子。”
老刘反倒很是淡定，“把‘吗’字去掉。”
“你倒是问呐？”胡子明率先不耐烦，吐掉烟头，沈千寻有些茫然地看向桌面，怯生生地回应，“我该从哪开始问？”
胡子明正要再次开口，喇叭里传来吴队不耐烦地训话，“胡子明，你给我老实点，沈局坠楼整个过程监控里可拍得一清二楚！”
胡子明丝毫不示弱，大声反驳道，“他是自己跌下去的，我还差点跟着掉下去，跟我有啥关系？”
吴队的喊话也提醒了沈千寻，此时他不是为自己。他搜刮着警校学的审讯技巧，此时却生出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无力感，猛然间他想到，如果换做杜春会怎么干？
他抹了抹自己额头的汗，站起身用纸巾垫着，弯腰捡起胡子明吐在地上的烟头，明晃晃威胁道。
“这间审讯室里布满了监控探头，这烟头上有你的DNA，知道啥是DNA不？”
胡子明没太弄明白沈千寻的路数，更不知道为啥顷刻间小白兔好像变成了难缠的小狐狸。
“1995年，我的那些前辈，就是刚才出去的吴支队和刘主任，在念家客栈中提取到多人的DNA，你说会不会有和这烟头是同一人的？”
当年还没有提取DNA这一概念，在念家客栈中，黑林大队并没有提取DNA。沈千寻是赤裸裸地诈胡子明。
这回轮到胡子明额头冒汗，但沈千寻毕竟没经验，没有乘胜追击，给了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沈渊，就是你爸，临死前喊了一句话，想听不？”
沈千寻怔愣在原地，下意识问道，“我爸说啥了？”
隔壁吴队一声长叹，知道完犊子了，胡子明重新抓回主动权。
“你爸说……再给我点根烟。”
胡子明吐雾间，将沈渊坠楼最后过程告诉了沈千寻。
沈渊和胡子明同时抓着栏杆，胡子明先行爬上来顺着楼梯逃走。沈渊前胸挂着壁纸刀，热血顺着刀柄滴落在身下的铁栏杆上，瞬间成冰。他吃力地抬脚想踩住铁栏杆，光着的脚底传来刺痛。
沈千寻趴在栏杆边伸手喊着，没等深渊去抓儿子的手，儿子身体渐渐软下来，跌倒在楼梯口，麻醉药劲此时发作，沈千寻彻底昏厥倒地不醒。
沈渊喊着，“千寻！别迷失方向，要找到真正的自己。”从五楼跌入烟雾中。
沈千寻抬手放到嘴边，心里默念着，“找到真正的自己，我本该是啥样？”他实在是没明白沈渊这句话的深意，趴在胡子明眼前问，“我爸是什么意思？”
胡子明知道自己得逞，身体放松地靠在坚硬的铁椅子靠背上，“你要喊我一声爹，我就告诉你是啥意思。”
吴队立马叫停审讯，用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看向老刘，“看来得有铁证才能咬死胡子明。”老刘低头摸着下巴，看向审讯室里的电子挂钟，无缝衔接道，“天黑了，时辰到了。”
夜色笼罩下的黑林支队停车场，塑料布搭建起的简易“检验室”里，黑色比亚迪S6像是被困在里面的神秘宝箱——要想定死胡子明，找到当年那些被拐卖幼童的下落，只能从这宝箱中找到答案。
吴队张着嘴，呼出的哈气在脸前形成迷雾升腾至头顶，没等看清面色又被急促的下一波雾气遮挡。老刘这老油条此时脸上爬上少有的凝重，二十年的等待和追捕，老伙计沈渊在退休前的临门一脚把自己踢进重症监护室，他已然别无退路，必须打开眼前的“黑色宝箱”。
老刘戴着三层口罩，将呼出的哈气彻底遮掩，他整理好沈千寻身上的勘查服，瓮声瓮气地提醒道，“进入现场就要抛开一切杂念，这次既是为你爸，更是为你自己。”
沈千寻接过手电，几分钟前刘主任坚持带他勘查S6，声称车是他找回来，理应由他画上句号。他心里明白，刘叔是想让他完成沈渊的最后一战。
吴队亲自掀开塑料布门帘，像是送不再回来的出征勇士一般，看着全副武装的两个人进入“检验室”。
老刘先看了四条轮胎，又钻进车底查看底盘，最后绕着车身走到前挡玻璃面前。
“车内已经被洗过了，吴老蔫又勘查数次，没有任何生物残留。”
——宝箱已经是空的了。
沈千寻心跳加速，可手上戴着手套，只能强行镇定。
“刘主任，为啥要等天黑才勘查？”
“有些痕迹，只有在夜里才会现出原形。”
“那为啥不推进暖库里查？您就不用戴三层口罩，防止哈气破坏痕迹了。”
沈千寻像是嗷嗷待哺的小白兔不停发问，老刘倒也没有任何不耐烦，循循解答。
“戴三层口罩是防止呼出的哈气，但放暖库里不行，一是我们没有时间，二是车外的冰霜融化后，同样会对一些痕迹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
“比如这里。”
老刘把着沈千寻手上的手电，让光束照在前挡玻璃上。沈千寻眯着眼睛看向白色反光点，心想，这刘主任的眼睛就像有特异功能，之前在念家客栈，单单凭借一些杂乱而重叠的脚印就能判断出杜春和冯赖子认识，这次他又看见了什么？难道还能从空宝箱里变出宝贝不成？
老刘接过手电，让光束平行扫射在挡风玻璃上。
“去年秋天，江北大队的肖旭在一辆车的后挡风玻璃上，发现了嫌疑人养的猫留下的鼻纹，‘以猫定人’，我从这点上受到了启发。一些可以定人身的特性虽没有送检察院的先例，但可以在侦查中充分利用。”
说完，老刘用记号笔在主驾驶位置前的玻璃位置上画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圆圈。沈千寻侧脸趴上去仔细看。
圈中是一块模糊的“掌纹”？可又不太像，一条横向略粗的纹路像是边界线，将上下两部分区分开来。而圆圈顶部的纹理像是另一个人留下的“掌纹”，纹理粗细和排列完全不一样，更拿捏不透的是，这部分纹理上像是有人用指甲大小的圆形印章盖在上面，留下一个完整和半个残缺的圆形切口。
沈千寻茫然地看向老刘，老刘直接打开副驾驶车门坐上去。
“二商店车祸中，比亚迪S6追尾哈弗H6，前车被撞击的时候驾驶员身体会按照惯性向后，而作为后车的S6驾驶员，会按照惯性……”
老刘做着解释，身体向前倾，头撞在面前的挡风玻璃上。沈千寻有种要尿裤子的凉意席卷全身，居然还可以这样。
——留在前挡风玻璃上的奇特“掌纹”是驾驶员的头纹。
头纹和指纹一样，具有唯一性。只要确认这枚头纹是胡子明，就可以确定是他撞击的哈弗H6，从而确认焚尸死者的身份，挖出胡子明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找到那些拐卖孩子的下落！
“你来提取！”
老刘跳下车，语气不容反驳地打开勘查箱，自愿当助手给沈千寻递过去勘查工具。
沈千寻犹豫着接过相机，趴在上面正要拍照，又被老刘提醒道。
“里面，车里面，驾驶员头伸到车外了？”
沈千寻慌乱着钻进车里，以奇怪的姿势养着头对头纹进行拍照，然后又纠结起来。头纹上有汗渍和油渍，是不是要考虑道不破坏DNA的情况下进行提取纹理走向。
“目前虽是低温状态下，但含量不确定够不够，可以先在纹理不清晰位置提取DNA，其它位置按照掌纹提取方式提取即可。”
沈千寻在老刘给自己拿定注意后，先用棉签提取DNA，后用鼠毛刷粉提取头纹。
吴队看着他俩走出塑料棚，呼吸终于平缓，面前只有薄薄一层雾气。
老刘最后在沈千寻耳边嘀咕，“有些事情就算是怕，也得去办。”
他早已看穿沈千寻内心的恐惧。
沈千寻看着说完话的刘叔单脚蹦跳着脱掉另一只鞋套，摘下三层口罩和手套，踩着外八字离开的背影，才反应过来。
老刘第一次和他在法医室“比赛”，教给他勘查工作要以实际情况出发；第二次在塑料棚，以师傅带徒弟的亲切感卸掉他身上的包袱，让他在勘查中暂时忘却父亲和自己身世的干扰。
沈千寻啃着手指，心里默念，对啊，怕也得去做。
他紧走几步追上吴队踩风火轮的脚步，“吴队，下一步采集胡子明头纹的样本，让我上。”吴队身体怔住几秒后才侧头，“正好有个事得先和你说，你的处理结果下来了。”
沈千寻看着眼前吴队递过来的中性笔，嘴边的手指迟迟放不下来。
面前桌子上放着违纪处理结果。
——公务员不予录用通知书。
吴队看他下不定决心，不再催促，将笔放在通知书上，“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以后离开支队，在社会上别再搞出乱子了。”
说完吴队转身离开，将沈千寻独自留在办公室。
沈千寻想过一万种自己的违纪处理结果，最坏就是被发配到农村派出所，每天都是邻里之间的鸡毛蒜皮，一辈子都摸不到大案子，可他没想过自己会被清除出警察队伍。
整夜，他大脑一片空白，他本该想起很多，却又不知道该想起什么，自己刚刚鼓起的勇气还没来得及膨胀，就被一针扎爆。
早上，在其他人到岗前，沈千寻拿起本以为千斤重实际却轻如鸿毛的中性笔，在刑警支队里最后一次签下自己的名字，也给半年的刑警生涯画上句号。
离开支队大门，躲过上班同事的车，无视他们和自己打的招呼、问候沈渊的话语……他不敢回头看。
沈千寻不知道的是，身后支队办案区审讯室里并不顺利。
胡子明被取了头纹样本，承认是自己撞了哈弗H6，可目的却是为了救人。
当时他看见H6车内着火，想别停，却车轮打滑造成追尾。至于为何逃跑，他是借齐俊鹏的比亚迪S6，这车没有商业车险，他出不起修车钱。
对于为何时隔二十年后回到黑林市，胡子明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95年念家客栈贩卖幼童案和沈千寻一起，再次陷入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