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真相
1995年,念家客栈里灯影婆娑,每处角落随着灯影忽明忽暗。
沈渊给冯赖子上了背铐,师傅大孙拍了拍冯赖子苍白的脸,“用力过猛了?搞晕了。”说完招手让刚招进来的小吴来接手。
晚到一步的大队同事对整个客栈进行搜索,在前厅发现婴幼儿用过的尿布和没得及带走的奶粉。声声咒骂飘在浑浊而阴暗的空气中,他们发现了让幼童不哭闹的安眠药。
沈渊踩过满地狼藉,心里阵阵懊恼,“还是晚到了半步,这些拐卖的孩子都被带走了。”
淅淅的骚动宛如窗外的小雨拍打窗户,沈渊站在一间房间门口,里面正传出异常响动——他掏出五四手枪不声不响间打开保险,刚想破门,被身后的技术刘拉住。
技术刘屏气蹑脚半步上前贴耳拂门,十几秒后冲沈渊有节奏地点了三下头。
两人同时抬脚将门踹开,沈渊右手持枪,左手打着手电,顺着白亮的光束,他立马收枪并藏在身后,随后手足无措地呆愣在原地。技术刘倒是率先反应过来,扔掉手里的警棍,脸色如同川剧变脸般换上“谄媚”。
“两位小朋友不要害怕,我们是来带你们回家的警察叔叔。”
“冤大头,愣着干嘛,赶紧给孩子松绑,总算没白忙活。”沈渊反应过来时,技术刘已经解开张嘴哭着的一个孩子身上的绳子,并抱起来离开房间。他把枪收好,手齿并用地给另一个孩子松绑,满脸惨兮兮却不哭闹的小男孩瞪着黑白分明的双瞳“犀利”地看着他,沈渊心里这般硬汉,脸上却阵阵臊红。
也就两岁大的男童,眼神却似乎在质问他,“你们咋才来?”
窗外再次传来响动,沈渊放下孩子,蹑声凑近破旧斑驳的窗台,刚要翻身出去,腰间阵阵麻酥感,震颤得心跳骤停。
“滴滴滴。”
传呼机不合时宜地叫起来,沈渊顾不得其它,翻身至窗外,除了雨水顺着雨搭滴落在地上,什么都没有。
腰间的传呼机再次响起,沈渊低头扫了眼新进来的信息,提着的心跌入谷底。
“速来医院!孩子保不住了。”
沈渊和师傅大孙交待完现场情况,闪进暗黑的雨夜中。
黑林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手术室门前,坐满了一众家人,狭长的医院走廊在暗夜里显得寂静而悲凉。沈渊作为全省最年轻的刑警队长,从家人们脸上读出了伤绝。
岳父蹲在墙根,头低得仿佛要栽进地底下,沈渊快步走到岳父面前,音色发颤地叫了五六声爸,岳父才仰起头,面色凝重,气色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沈渊曾经无数次见过这种面色,那些受害人家属,那些孩子被拐,还失去找回来希望的家属,除了撕心裂肺的爆裂,就是此时岳父这种似乎下一秒就会离开人世的绝望。
“我孙子没了……”
岳父话音哽咽,眼泪和情绪再也止不住。
沈渊青筋暴起,窒息感让他胸膛起伏,没等他反应过来,手术室大门撕开个口子,医生护士宛如从阴阳两隔处推着病床走出来,沈渊爱人面色惨白地躺在上面。
“病人家属和我来一下。”
医生摘下口罩往值班室走,沈渊步履蹒跚地跟在身后。
“送来的太晚了,孩子因缺氧……”
医生如同往日沈渊办案例行公事通知家属,受害者已经死亡时那般机械和淡定。沈渊头回站在“对立面”,耳膜凸起,将后面的话淹没在无休止的耳鸣中。
翌日凌晨,阴蒙蒙的整片乌云漫无天际地笼罩,走廊里偶尔传来的婴儿啼哭声看似在给人喘息机会,实则宛如尖刀剜在沈渊的心膜上,声声见血。
爱人眼皮抽动,逐渐苏醒过来,沈渊赶紧拿起保温瓶,神慌手乱得叮叮当当间,惹得同病房的病友传来不满的眼神。
“医生说你醒了先吃点流食。”等他举着盛满小米粥的勺子送到爱人嘴边,发现她紧闭的眼睑早已被泪水浸透。
“没啥,等你养好了,咱们还会有孩子……”
爱人闭着眼,嘴唇蠕动打断沈渊安慰的话。
“以后我都不能生了。”
勺子被打翻在地上打着旋,沈渊低着头词穷间,传呼机再次叫魂般滴滴个不停,没等他按静音,传呼机闪电般砸向地面,炸出的电池滑碰到打着转的勺子。
同病房的病友和家属把头转向一边不敢看,病房里的空气静止得让人窒息。
“都怪你!给你打传呼为啥不回!我们娘俩在你眼里都赶不上那些杀人犯!”
爱人浑身颤抖,摔了沈渊的传呼机,她恨这个机器在自己生死时刻不能把沈渊带到身旁,更恨沈渊害死了他们的孩子。
好半晌,她才睁开眼透过模糊看着丈夫。
“沈渊,我们离婚吧。”
阴雨中的炸雷伴随着绝望的音色传进沈渊耳畔,沈渊趁着岳父走进病房,搅乱病房里窒息气氛的空档,闷声弯腰低头捡起“分尸”的传呼机,以此掩饰自己的慌乱。
刚走出病房就和迎面而来的护士撞到一起,“家属,孩子的死亡通知单签下字。”
沈渊顺着冰冷机械的话语接过一小张纸。心里默然惆怅,还没来得及见一眼的儿子,只剩下这毫无温度的白纸黑字。
“我,能见见孩子吗?”
护士站是整个科室病房的情报汇聚点,沈渊作为“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男人”的名声,早在整个妇产科传扬并发酵。护士冷眼都懒得飘在他身上,“签完字,去太平间。”
沈渊快步穿过两道木门,在寒气逼人的一排白布盖头的尸体前停下脚步,目光四散后聚焦在角落里一个棕色纸箱子上面,看上去就像队里小吴抱着的物证箱子。
沈渊打开盖子,白短的小薄被单裹着一具通体紫黑的婴儿,微张的小嘴、半闭的眼睑、长长的睫毛、定格在身前的两只小拳头……似乎要抓住来不及历经而流逝的生命。
沈渊情绪哽在喉咙无处发泄,呼出断断续续的气息,顷刻间喉结快速耸动,像是把情绪强行压抑在体内。传呼机发出残喘的滴滴应答声,沈渊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般转身,掏出同样满是伤痕的传呼机。
是师傅大孙发来问家里情况的信息。沈渊抬头闭眼,使劲呼吸着太平间里的死亡气息,再低头看着屏幕,发现小信箱图标不停闪烁,他点开未读信息——
这时才看到前一天夜里队里发来念家客栈警情的同时,爱人也发过来的救命信息。
“快回家送我去医院,我要生了!”
沈渊顿感浑身筋骨尽抽,双膝发软宛如烂泥般跪在地上。
沈渊为了赶到念家客栈解救拐卖幼童,没来得及送爱人去医院,故而耽误抢救最佳时间,儿子缺氧造成胎停,爱人大出血,日后再怀上孩子的概率千分无一。
数日后,自知再无颜面和爱人一起生活,沈渊办理完出院手续并安顿好爱人,两手空空地回到大队,推门进入办公室,火气如同岩浆般瞬间顶在脑门。
黑林大队虽然不比大城市的兄弟单位,但也算是吹毛求疵纪律严明的队伍。然而,此时办公室里俨然是被盗窃的案发现场:档案和卷宗随机铺满整个地面,深蓝色墨水像是梵高作品般自由挥洒在白色墙面上,椅子四处歪倒,锦旗斜挂在墙面上,队里的三等功奖杯此时已然“粉身碎骨”,宛如陨石碎片般四散各处。
“嫌疑人”是两个人,一个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闯入他们“领地”的沈渊,另一个戴着警帽的“坏蛋”半个脑袋藏在帽子里,手里挥舞着不知是谁的皮带,无所畏惧地大杀四方,见到生人沈渊,举着皮带踉跄着抽过来。
“你还挺有劲儿,你俩怎么还在这?”
“咿咿呀呀……”
“别提了,所有报案丢孩子的家长都轮过一圈了,愣是没人认领。”技术刘端着水盆,挂着满脸墨水印记地走进办公室,替两位“嫌疑人”回应沈渊。说完,便像个老妈子一般四处归拢。
“其他人呢?咋就你自己在这?”
“郊县说抓到人贩子了,人都撒出去了,就剩我老哥一个在家看孩子。”技术刘喘几口气,站起身提议道,“我就是没成家,不然咱俩一人一个,带回家养大得了。”
沈渊看着两个两岁多大的“嫌疑人”,一个鼻涕流进嘴里,啃着手指头,咧嘴低声哭着,眼前这个戴着警帽的小子不停地挥舞着皮带抽在他小腿上。
沈渊冷脸蹲下身看着眼前的混小子,心里想起未生而夭折的儿子若是顺利生出来,用不了两年也长成这样了。
想到这,沈渊语气不硬却依旧板着面孔问道,“小子,要不以后我当你爸爸得了?”
“粑,粑!”
小家伙学着“爸爸”两个字,逗得沈渊嘴角不禁随着音调上扬,随即又收回笑容,想到自己也即将恢复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喃喃自语道,“我自己都保不齐活到哪天,咋养得活你这小混蛋。”
“你不养,我养!”
沈渊和技术刘被身后熟悉而意外的话音引得同时回头,沈渊爱人扶着门框,不知何时站在他俩身后。说完,她伴着俩人的目光走到啃手指的男孩面前,有些吃力地抱起他。
“养这个,再弄个孙猴子,加上你这头牛魔王,家里不成花果山了?”
此时,沈渊跪地磕头的心都有,哪还敢坚持领养眼前的淘小子。就这样,啃手指的男孩被沈渊夫妇带回家领养,因再怀有自己孩子的概率不及千分之一,便给他起名“沈千寻”。淘小子踏入了孤儿院,跟随院长姓杜,因生于春天,故起名一个“春”字。
二十年后沈千寻从省警察学院进入黑林支队,杜春在决定从警命运的公安联考当天失踪。
沈千寻靠在沙发上仰着头,闭着眼任由眼泪肆虐,哽咽道,“二十年前,是我妈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
“也是你,给了冤大头两口子一个完整的家。”
二十年前决定这两个孩子命运的那一刻,沈渊没发现的是,那天爱人离开大队办公室后,随手扔进垃圾桶一个信封,她身后跑出来倒垃圾的技术刘看在眼里,在垃圾桶中重新翻出来,上面写着“离婚协议”。
当年黑林大队的技术刘,此时正是坐在沈千寻面前的省厅刘主任。
沈千寻挺直身体,将第一页腾挪到最后,开始读第二页。
“千寻,其实你挺让我失望,我无数次问自己,如果当年我坚持领养杜春,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领养沈千寻后,沈渊虽扑灭了后院的火,可贩卖幼童案还没头没尾。他常年跟踪念家客栈拐卖幼童相关案件关系人,冯赖子提供的和尚帮帮主胡子明始终杳无音讯。
寒来暑往,十几年光阴随风流逝,黑林县也成了黑林市;大孙成了老孙,调到二所养老;技术刘调往省厅;沈渊自己成了黑林市公安局主抓刑侦的副局长;就连新警小吴也成了吴支队。
冯赖子出狱后,老孙和沈渊商量后决定,让这个老地痞做线人,挖出当年贩卖团伙的踪迹。
二十年里,沈渊忐忑得如同沈千寻一般,时常脑子里蹦出来两个自己,一个告诫道,“尽快抓到当年的人贩团伙,还给那些拐卖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反面则提醒他,“真到了那一天,千寻若找到自己亲生父母,那他就不再是你儿子了。”
沈渊时常在焦灼和矛盾中看着啃手指的千寻,一面想尽快抓住胡子明,一面又怕失去儿子。
他“强行”安排沈千寻考警校并回到黑林支队,虽然作为局长的沈渊从来没给儿子开后门,但心里却感觉到自私的满足——如果有一天胡子明归案,沈千寻不再是沈家儿子,至少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当差。
二商店车祸和念家客栈焚尸案同时出现,沈渊几十年老刑侦的嗅觉立马捕捉到其中的必然联系,而且这其中必然和95年贩卖幼童案有巨大关联。然而,心中那根怕失去儿子的刺也随之冒出来,沈千寻被动卷入案件,扎得他日夜不宁。
沈渊相继让当年的老伙计出马,从吴队到老孙,最后到老刘和自己,均未能拦住一根筋的沈千寻掺和进焚尸案,还从95年档案中发现了自己身世的真相。
沈渊慌了,他怕沈千寻抢先一步抓住胡子明,并得到自己亲生父母的消息,他会失去儿子。沈渊无数次斥责自己,“如果当年坚持领养的儿子是杜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沈千寻生性怯弱,作为父亲的沈渊自然会给他制定日后的出路,如果是匪气坚韧的杜春,自然不会甘愿受到自己父亲“摆布”。如果照这样发展,杜春在完整家庭关系中成长,不会有考警校的执念,也不会卷入二十年的新旧案中,更不会抢先知道自己的身世。
沈渊对沈千寻的失望,不是因儿子本身做的不好,而是一种恐惧,害怕养了二十年的儿子离开自己。
二十年煎熬中,沈渊却从未放弃95年贩卖幼童案。他一直和师傅老孙,线人冯赖子一起寻找胡子明下落。
沈千寻呼吸急促,眼睛定格在最后一行字上面。
“千寻,如果有一天我只能躺在病床上,连撒尿都得靠一根塑料管子,我要你亲手给我拔管子,你爹我,至死都是站着撒尿的主!”
老刘看着沈千寻捏着纸的指尖发白,劝慰道,“冤大头,啊不是,你爸,可能在跌落的那一瞬间才彻底释然。”
沈千寻将信纸叠好重新塞进信封里,盯着信封呆愣好久才转头看向老刘。
“刘叔,这信不是我爸写给我的。”
老刘疑惑地看向沈千寻,心里暗自感叹,“百密一疏,沈渊怎会预想到自己躺在重症监护室动弹不得,还专门指认你来拔管子,可这确实是冤大头之前酒后吐出的遗言。”
“我说的不是这句。刘叔,这潦草的字迹,恐怕你自己都快不认得写的是啥了吧!”
老刘歪嘴痴笑,点头表示这封信确实不是沈渊写给千寻,而是出自他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