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恐惧
炽滚的岩浆从火山口溢出,浓烟直逼天境,沈千寻拼命挥舞双手,想拨开烟雾,却反被呛得眼泪横流。
他用尽啃手指的力气抬起眼睑,眼前已然是一片明亮。
窗外的阳光扫在医院病房里的白墙上,折射出的耀眼惨白将沈千寻拉回现实。噩梦带来的汗水浸透全身,他扶床起身,刚抬起头却被一阵眩晕撂倒,眼前明亮的墙面像是陀螺拉着长影自转,一股恶心感顶开喉咙,翻身想吐时,一个绿色塑料盆递到眼前。
吐过后,自转也缓慢大半,这时看清面前接呕吐物的是吴支队。
“我爸呢?”
沈千寻抓住吴队沾着狼藉的手,见吴队不说话,使劲回想夜里在黑林医院五楼外消防楼梯的最后场景,脑子里却只剩下宛如梦里那般模糊的滚滚浓烟。
吴队手中的绿盆跌落在地上,顾不得浑浊溅在鞋面上,身体像被抽走脊柱一般强撑着依旧没站住,瘫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浑然不知错碰到椅子上的电视遥控器。
病房里,电视画面骤然映入两个人眼睛。
电视里正播放黑林市午间新闻,摄像机捕捉到的记者身后的画面,正是沈千寻和沈渊被担架双双抬进救护车,主持人正拿着话筒播报——
“昨日夜间,在我市第一人民医院内发生恶性案件,市公安局副局长沈渊……”
老吴赶紧按关机键,慌乱中却错按在静音键上,电视屏幕里的声音戛然而止,画面却还在。
沈千寻掀开被子,脚刚落地便跪在地上,他爬到电视柜上,想用手捂住画面下方无声的字幕,手刚贴上屏幕,却没有支撑的力气,自己软绵绵地跌倒在地上。
他不敢抬头,心里升起强大的恐惧感,他不敢看见父亲牺牲的消息。
“千寻,你爸在ICU,你要不要去看看?”
ICU病房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如同人从这世上离开时,同样干净得什么都带不走。
沈千寻贴着冰凉的墙面,身旁就是亲属探望重症监护室的小窗口,另一侧躺在病床上插着导尿管的是他父亲沈渊。然而,他却不敢睁眼,眼泪顺着紧闭的眼皮流出来,又顺着鼻尖流淌到下颚,伤口传来阵阵刺痛让他清醒。
“胡子明呢?抓到没?”
“二大队正审着呢。”吴队擦掉眼泪,扶着随时瘫软的沈千寻,酝酿许久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胡子明昨晚会来医院?”
沈千寻此时反应过来,主抓刑侦的副局长身受重伤,局里正一团乱麻,作为刑侦支队长却放下繁琐的工作,在医院一直等着他苏醒,就算交情深厚也有些说不过去。吴队之所以在这陪他,是为了了解自己为何在案发时出现在黑林医院。
想到这,沈千寻深呼吸调整好思绪,主动“交待”。
“我不知道。”
时间切回昨日下午,黑林支队后院停车场,沈千寻独自站在车前。
吴队让交出手机时,他没撒谎,手机确实没在身上,但他是故意落在车里。吴队开车从医院返回支队途中,他在后座收到短信,内容只有短短几个字。
——车内有行车记录仪。
沈千寻故意将警务通手机藏在后座,侧目看向窗外,默念来短信的手机号码并深深烙印在脑子里。等要上交手机时,他假话真说,“骗取”车钥匙并再次回到车内。
沈千寻盯着面前的行车记录上闪烁的小绿灯,脑子里再次浮现出两个自己。正面告诫,“你已经被停职,算了吧。”反面则提醒,“错过这次机会,就摸不到胡子明了,更别想寻到自己来自何处!”
通过行车记录仪的内存卡,沈千寻得到了他在黑林医院回避后,二队长和吴队在车内的谈话内容,也由此得知胡子明有可能再次潜入黑林医院。
夜里,除了黑林支队三个组侦查员蹲守外,沈千寻也在医院大楼后的车里,并亲眼目睹了胡子明从消防通道进入五楼……
沈千寻扶着墙,软弱无力地强撑着精神,“交待”自己出现在医院五楼的整个过程,猛然间脑回路对接上一处不寻常。
“三组人都蹲在妇产科了?为啥一直都没人赶来增援?”
吴队刚想问沈千寻是谁给他发的信息,没等张口反被沈千寻先行发问,事关沈局重伤的情况,他直言不讳将昨天全部实情告知沈千寻。
昨天沈千寻返回车里拿手机时,吴队收到新警情,医疗废品公司的处理车间里,工人在作业时发现了死尸,而这名死者却有黑林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
案情迷惑,人手又捉襟见肘,他请示沈渊后将黑林医院大部分警力抽调,只留下两名民警在医院继续蹲守。
沈局知道警力不足,亲自赶到医院支援并部署蹲守小组,一人在监控室盯着妇产科所有监控画面,一人在一楼大厅,沈局则负责全楼巡视。
即使分工明确,但仅仅三个人想盯死整个大楼,确实有些应接不暇。
直到沈局和胡子明挂在楼外消防楼梯上,蹲守的民警才有所察觉,在胡子明要逃走时将他当场擒获。
麻药残余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沈千寻体力难支,顺着冰凉的墙面慢慢坐在地上。吴队扶他起来,腾出左手接完电话,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沈千寻。
“胡子明要见你。”
吴队明显感觉到沈千寻浑身打着哆嗦,身体更加瘫软,“他说沈局跌落时,留下一句话要带给你。”见沈千寻咬着手指摇头,接着说道,“见不见,你自己决定,二十四小时以内给我答复就好。”
吴队回支队后,沈千寻一个人来到昨晚父亲坠楼位置。
惨白的雪地,一片阴红显得格外刺眼,钻过警戒线,沈千寻挪到血色跟前,双膝陷入雪地里,闭上眼。
父亲沈渊在最后一刻没能抓到他的手,眼中一定充满失望,随着跌落至地面,身下白雪被震得四散飞扬,血液缓缓流淌出体外,如同岩浆吞噬着周边万物,生命的气息从身体里流逝,血染红了雪……
沈千寻额头重重砸在雪地上,明明眼前是白雪,却只有无尽的黑暗,雪沫吸进鼻腔,刺激着泪腺膨胀,眼泪滴进雪地,融化的雪没等扩散,泪、雪便融为一体。
“爸!我错了!”
“你告诉我,现在该咋办?”
沈千寻知道是自己的任性害死了父亲。同时,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杀父仇人。
回音在医院院内回荡,等了良久不见回应,恐惧感从心底升起,在体内无限升腾。
此时,沈千寻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敢见胡子明。
翌日,沈千寻拖着毫无气力的身体回到家中,正午的阳光宛如平日那般在床单上映着窗户的轮廓,屋里依旧飘着淡淡硫磺皂的香味,父亲一直用这个洗澡,然后躺在床上晒太阳,眼角的皱纹都会舒服得自然伸展。
沈母这两天一直在医院,楼上楼下来回奔波照顾他们父子俩,此时家中本该空无一人,可他打开门的瞬间,低头看见一双棉布鞋横在脚垫上。沈千寻不自觉屏气,此时卫生间传出一阵马桶冲水的响动,吓得他扶着门,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关门退出。
“这是你家,别客气,快进来坐,吃了吗?”
沈千寻心跳逐渐平缓,知觉渐渐恢复,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头顶到后背早已经布满冷汗。
“刘叔,您怎么在,在我家?”
刘主任不接茬儿,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上面写着“千寻亲启”。
他屏气撕开封口展开信。
“千寻,看到这封信时,想必你已经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