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山市刑侦大队审讯室隔壁,沈千寻抱着肩膀,看向双向玻璃另一侧的冯赖子。
大半年的过往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冯赖子在他耳边,说话前先吧唧嘴的啧啧声音,如此清晰而刺耳。
“从进来就只说了一句话,除非小白兔审他,否则一个字也不会说,我们实在没辙了,麻烦你来配合一下。”
沈千寻对大队长点点头,连续吐出数口浊气,推门走进审讯室。
冯赖子换了身衣服,耳廓和头顶还沾有干涸的血渍,显然是经过简单处理。他看见小白兔进来,木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惊讶夹杂着些许亲切。
“啧,小白兔,你咋这么快就来了。”
沈千寻走到他面前,眼里噙着泪花,嗓子哽咽。好半晌,他才问出第一个问题,“为啥要这么干?”
冯赖子低头又抬头,目光中居然带着嬉笑的意味,又带有不解,“啧,我是鬼啊,杀人天经地义。”口气中含着理直气壮。
沈千寻转身,努力压抑眼泪,这里可没有刘叔和吴支队给他坐镇,得靠他自己。他给自己打足气力,使劲连续眨眼,将眼泪稀释掉,再次转身,他已经把自己和冯赖子的个人恩怨抛在九霄云外。
“你点名要我来,咱能不能好好聊?”
“啧,先说点高兴的事,我找到女儿了。”
***
在沈千寻救走杜春之后,顾晓独自来到别墅一楼大厅,马小武揭露寻亲小组来富甲村的真实目的,顾大壮情绪失控。
明明在地下室的杜春,却突然出现在别墅的院子里,马小武将人都喊到外面对付他,等反锁好大门再回到客厅的时候,冯赖子也来到一楼。
他心里笼罩着仇恨,上前撕扯顾大壮,瞪起两颗大眼珠子,“啧,你就这么对待晓晓?”顾大壮一愣,见他血红的眼睛,知道来者不善,他叫马小武去喊人进来。
冯赖子抓起水果刀,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马小武,朝他前胸连续扎了几刀,发现扎不透,直接刀刃朝内,将他抹了脖子。他扔下在地上爬的马小武,刀尖反转,在顾大壮反抗逃跑前,朝他肚子连续扎了好几刀。
“啧,你就是个大勺子,被那李半仙骗了,妮儿不是甲戌年,正月初十,卯时出生。”说罢,他看向早已吓得目瞪口呆的顾晓,一字一句的认真说道,“啧,我的妮儿,是1994年,3月6日,上午11点32分出生,5斤6两。”
冯赖子看着顾晓,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眼见女儿。“啧,妮儿,你是自由的,以后你想去哪就去哪,快走。”
顾大壮惊慌地喊叫,“你说得不对!大仙,你在哪?”冯赖子没丝毫犹豫,举起刀,朝着顾大壮脖子猛扎数刀。顾大壮脖子瞬间变成喷泉,从伤口喷射出温热的鲜血,糊住冯赖子的双眼,他眼前除了血色,只有仇恨。
***
“顾大壮已经死了,为何要在我们进去后,再补一刀?”
“啧,泄愤,千刀万剐了他顾大壮我都不解恨。顾晓多好的姑娘,生生让她软禁在富甲村二十年,二十年,她才21岁啊。我要在你们面前,再杀他一次!”冯赖子面色紫黑,眼泪噼里啪啦地滴落在小桌板上。
沈千寻想起法医说的顾大壮腹部的生前伤,动机大概率来自复仇,死后伤有可能出于泄愤。他看着冯赖子,心里萌生出可怜的情绪。沈千寻怕这股情绪继续蔓延,让自己失去理智,立马继续提问。
“顾晓去哪了?”
“啧,我不知道啊。”
“姨姐呢?”
“啧,她一直绑在柱子上,等我杀完马小武和顾大壮,不想连累她,我给她割断了绳子,就没再管她。”
沈千寻记下这条信息,绳子以及割断绳子的节点是在杀人之后。他学着老刘,捏着鼻梁抱着肩膀,“你扎马小武几刀,前胸。”“啧,三刀。”“顾大壮腹部呢?”“啧,八刀。”
冯赖子供述杀人过程,与现场两具尸体情况吻合,可马小武身上三刀记得清晰倒是可以理解。顾大壮身上那么多刀,当时冯赖子情绪紧绷到极点,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反而有些不合常理。
“你觉得顾晓会去哪?”
冯赖子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沈千寻抓住了异样,从黑林到锦山,冯赖子千寻万觅的女儿,只是匆匆见了几面,便再次分离。而且这次分离,很有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冯赖子居然如此淡定,情绪没有丝毫变化。
“顾晓坐轮椅是吧?”
冯赖子似乎没明白沈千寻明知故问的意思,斟酌半晌,点点头。
“她怎么离开的别墅?”
按照冯赖子复述的过程,别墅内部的人基本出来对付他们三个人。然而,在这区间内,他们三个人始终没有离开过别墅大门口。别墅有后门,但是有台阶,而且他和杜春已经查看过,没有任何轮椅经过的痕迹。
从窗户离开,那更不可能了。
即使顾晓没有从前门离开别墅,但别墅院子大门只有一个,且通往外界只有一座百川桥。别墅后身是万重高山峻岭,她能飞过去?
沈千寻见冯赖子不再吭声,头沉沉低下,好半晌都没发出一点声响。他站起身,走到冯赖子跟前,“要不抽根烟,缓口气,你也好好想想?”冯赖子没有半分回应。
沈千寻心里爬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抬起冯赖子的脸,此刻他双唇发紫,脸色紫红,双眼紧闭。
办案区还有十来个顾大壮的保镖,当时要么在别墅内遇袭晕倒,要么都在门外和杜春三个人厮打,对一楼客厅所发生的惨案,没有一人在场目击全程。此时铁笼子里挤满了人,他们吵吵着与自己无关,冯赖子又在审讯室晕倒,办案区一时间乱成一锅粥。
当救护车将冯赖子拉去医院,沈千寻拖着疲惫的身躯,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出办案区大铁门,他感觉脚底发软,强打精神走到一排椅子前面,伸手扶住杜春的肩膀,才勉强站稳。
“大春,给我支烟。”
杜春摸遍所有口袋,只掏出半支碾扁的残烟,放在自己嘴里点上,猛吸一口,插进小白兔嘴里。沈千寻学着用力吸一大口,听着烟丝焚烧的吱吱声,心里猛然间舒服好多,等烟吸进肺里,难受得他不停地咳嗽。
杜春坏笑着吐出漱口水,从他嘴里捏出烟头,塞进自己嘴里,连续猛吸三口。他眯着眼看向对面,眼神逐渐涣散,眼前的场景逐渐发虚。
沈千寻借着烟呛的时机,把眼泪流出来。偷偷擦干泪水,他看向杜春,“对不起,齐俊鹏的事情,我隐瞒了你。”
“唉唉唉,打住,一个假爹,没啥好说的。”
杜春眼前恢复清澈,吐掉燃尽烫嘴的烟头,拦住小白兔的道歉。
“你,原谅我了?”
“你只要不再啃手指,我就既往不咎。”
沈千寻会心一笑,心里生出莫名的舍不得。这种舍不得来自账本里第四个孩子已经归位,即使第七个还没有着落,他和杜春肩并肩的行动也算是进入尾声。
青烟散去,杜春晃动着脖颈,颈椎发出阵阵脆响,突然转头看向小白兔,面色凝重地自责道:
“我不离开别墅就好了,和冯赖子待在里面至少我还能拦住他,也不会发生这事。”
沈千寻刚刚缓和的情绪再次被牵扯到冯赖子身上,他眼里含着眼泪,低声沉语,“这事不怪你,我理解赖子叔。”
冯赖子决定让顾晓继续留在富甲村,至少顾大壮为了自己的大运不会让她受苦。但当他知道并亲眼目睹女儿的遭遇,试想想看,哪个父亲看到女儿受此折磨还能理智。
杜春不想小白兔情绪被搅动,立马转移话题,提醒他,“你姨姐哪去了?”
“她一向逃避面对警察,你也知道,她是从那边偷跑过来的,如果被发现,会被遣送回去。先不说她回去会有什么下场,她的孩子还没找到呢,她怎会甘心。”
“我现在就想知道顾晓去哪了。”杜春面色没有半点波澜,但少有的沙哑音色,难掩他心中的担忧。
杜春看向像是一夜长大的小白兔,两人瞳孔像是瞬时通电,变得异常明亮,他们同时脱口而出两个字。
“梅姐。”
这些不合理的疑点,只有梅姐参与进来才顺理成章。虽然还不知道她在现场和别墅里做过什么,但顾晓离奇失踪,一定与她有关。
难怪账本里的孩子都找齐了,二十年前黑林贩卖幼童案即将浮出水面,梅姐却一直没有现身,原来在这等着呢。
“小白兔,你打算怎么搞?”
“按照刘叔一贯的行事风格,一切以现场客观事实为依据。咱还得回趟顾大壮的别墅,答案或许就藏在现场某个角落里。”
杜春面色凝重,点点头附议道,“只要梅姐进过现场,就一定会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