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山亭,省内有名的贫困县,没有拿得出手的产业。近年来人口严重外流,众多家长把高考看作孩子乃至全家改命的通道。
鹏鑫街道燃气公司对面,吉姆尼没熄火,空调出风口像是老人残喘的气息,吐着若有若无的冷风。
“啧,出来了出来了。”冯赖子上眼皮顶着咸酸的热汗珠,指着车窗外一位中年男人,兴奋嚷道。
中年男人上身格子衬衫,下身一条与三伏天不搭的厚面料裤子,裤腿挽起到大腿上,不用靠近,就能感受他浑身散发出来的燥热。眼看他掏出腰间钥匙串,拧开一辆银色江淮面包车的驾驶车门,杜春有些等不及了,漱口水直接吞进肚里。
“没错,是他。小白兔,弄他?”
沈千寻啃着手指,“你慌个毛?谁家买来孩子不都得捂着,你现在上去,人能承认?”杜春头回被沈千寻怼,一时语塞,扔进嘴里一片口香糖,似乎发泄般狠命嚼起来。冷冰清挂挡要跟上去,方向盘却被沈千寻握住。
“咱跟好久了,再跟就醒了,大春,你去打个车,确定他家住哪,给我发位置。”
大春此时头脑立马清醒,摘下自己电子表,去掉表带,两腮像是上足发条,快速耸动。“费那钱呢。”说完他跳下车,左右躲闪两边过往车辆,弯腰快步溜到面包车尾。
口中嚼软的口香糖吐在掌心,粘在电子表背面,迅速贴在后保险杠上方。等面包车起车离开,杜春又跑回吉姆尼副驾,掏出手机打开APP界面,看着手表实时位置。
七八分钟后,代表手表位置的小绿点,静静躺在木家园小区内不再移动。
木家园小区始建于上世纪末,是凤山亭首批商品房,近五十栋六层楼房,四周没有围墙,算不上破旧但没有电梯。
四人在面包车四周转悠了几圈,在楼拐角会合。杜春抠着电子表背面的口香糖,“小白兔,下一步咋弄?”沈千寻低头不语,按照目前这情况看,没法确定中年男人住在哪个单元门和楼层,“只能蹲守了,看他啥时候出来。”
面包车停在两楼之间,与它距离稍远的楼顶上,沈千寻双臂抱在胸前,盯着对面楼所有亮灯窗户。脑子里的信息此刻开始打卷——
迟冰收到的那张照片明显是在黑林市所拍,这说明在他接受卧底任务之前,那只鬼就已经潜伏在自己身后。
在敬老院时,短信提醒有鬼,说明当时它也在现场。不难推断出,应该跑不出寻亲小组其他三人,会是谁?
还有那第七个孩子,为何在之前卷宗,以及吴支队、老孙、老刘和父亲沈渊一众人中,没得到半点消息?就连真实性很可靠的账本都没提及半点。
在绥源市医院,吴支队当面提醒,要小心杜春……
耳边,蚊子低鸣声扰得他捋不出头绪,沈千寻下意识抬手驱赶后,手指再次放在唇边。身体突然向前踉跄,沈千寻整个人在房顶雨搭上180度空翻,还未放到嘴边的手抓住低矮的护栏。眼前空间旋转间,一张废弃木头床板一闪而过,凶手用它将沈千寻推下楼,此刻正背起床板往出口跑去。
“站在!”沈千寻只喊了一声,不敢再浪费力气。他屏住呼吸,双脚奋力在楼外体向上蹬踏,奈何雨搭外与墙面有不小距离,阵阵悬空,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此刻,小白兔脑子里不自觉想起沈渊,在最后一刻是不是也如此绝望。
他心想此刻是不是应该喊点什么,喊其他人来帮忙?等他们爬上楼顶救援,自己恐怕已经坠落到楼底,脑子顺势开始脑补高空坠落后的尸体……
不行,大声呼救会惊动目标。
情急之下,沈千寻脑子里想起在警院时杜春帮助他做引体向上的要领,双腿绷直,腰部发力。
双臂刚刚弯曲成90度,前胸刚愈合的刀口传来撕裂剧痛。额头上的汗珠流进眼里,酸痛得张不开眼睛,想伸手去擦却腾不出手。同时,两手掌心也浸满汗水,纤细的栏杆犹如泥鳅一般滑腻。
小臂僵硬到抽筋那刻,沈千寻知道自己完了,没抓到鬼不说,自己命先搭在这了。他下意识往楼底下瞥去,即使跌入杂乱的草地里,不死也残废。
正当沈千寻力竭的时候,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握住他的手腕。
“啧,小白兔,你别蹬腿!”
粗重且连续的喘息后,沈千寻双脚重新回到楼顶,踏实的感觉让他虚脱得毫无力气,瘫软地坐在楼顶水泥地面上。
死里逃生后,惹人厌恶的蚊子都那么亲切。沈千寻举起沾满铁锈的双手,抹去额头仅存的汗珠,看向冯赖子。
“你咋上来了?”
“啧,用对讲喊你半天,也不见你回话。”冯赖子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回应道。沈千寻摸向耳朵,此刻才发现连接对讲机的耳塞不见了,四处寻找后,发现对讲在强大推力下,掉在房檐边。
沈千寻站起身捡起耳机塞入耳中,往出口走去,地上没留下什么脚印。旧床板早已被扔在顶楼拐角处,旁边掉落新鲜的木屑,沈千寻尝试挪动了几下,感觉重量得有四五十斤。
冷冰清那小身板想抬起来都费劲,甭说还能用这重家伙行凶,杜春和冯赖子的体力应该绰绰有余。
还没做出判断,楼梯台阶上躺着一个小物件,让沈千寻神经紧绷。他捡起来仔细端详,是一个食指长短大小的白色包装袋,举到鼻尖,顶端撕开的裂口处透着淡淡氯气味道。
这是杜春常用的漱口水。
未等情绪爆发,刚刚戴好的耳机里传来杜春焦急地呼叫。
“小白兔,他从19号楼2单元出来了,现在奔着小区外去了,我正跟在他身后。”
手指在牙齿中间渗出腥甜,沈千寻用残存的力气,生生把即将喷发的火山憋回去,他把漱口水包装袋收好。
四人在中年男人往返路径上分段跟踪,他从超市折返回2单元门。沈千寻在对讲里叫停正要跟上楼的冯赖子。他站在楼下仰头,声控灯逐层点亮,昏黄的光亮一直延续到第五层。
每层两户,五楼两边窗户内漆黑一片。四人像等着太阳的向日葵,仰望着等待足足两分钟。杜春活动着脖子,“不对啊,这咋还不开灯?”
沈千寻没吭声,独自爬到五楼,此时六楼的声控灯也亮起来。声控灯会随着响动而点亮,脚步声会传导至上一层。
中年男人不是在五楼停下脚步,而是在四层。
四楼左手边窗户内始终一片漆黑,右手边403的灯光却一直没有熄灭。
确定中年男人住所后,四人小组开始对403家庭情况进行摸排。可他们只打探到中年男人叫田沐,他爱人叫柳澜,俩人有一个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孩子每年寒暑假都不回来,小区内邻居从没有人见过。除了这些,其他什么都打探不出来,就连孩子叫什么名,几岁,在哪上大学都没有人知道。究其原因,403这家人是近两年才搬到木家园小区。
四人小组简单商议后,不得不直面第三个孩子的父母——田沐和柳澜。
翌日早上,沈千寻身穿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白色帆布鞋,一身学生装扮。他被寻亲小组“推举”出来,接触女主人柳澜。
在这之前,冯赖子出面与田沐接触,碰了一鼻子灰,怏怏而归。
沈千寻生平第一次化妆侦查,胃里残留的饭都翻过好几遍,依旧没想起其中要领。他目光随着柳澜挎在胳膊上的布兜左右摇摆,紧张得浑身不自觉地颤抖。没等手指安慰,他被杜春推了出去,回头望了眼其他三人,径直走向正低头挑黄瓜的柳澜。
“杨阿姨,您好,我是您孩子的同学。”
杨澜像没听见似的,将几根黄瓜递给小贩过秤,付完钱转身被沈千寻挡住去路,此时才用飘忽的眼神打量他。沈千寻又焦躁地重复刚才的话,他自己都感觉荒唐,他们连第三个孩子叫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在养母面前自称是同学。
“你是我女儿哪年的同学?”
“高中,高中同学,毕业好久了,想组织同学聚会,所以……”
柳澜又转身挑选起白萝卜,好半晌,用自己都听不见的音量说道,“我女儿不会再回来了。”
沈千寻喉咙耸动,挤出问话,“您说什么?”
白萝卜塞进布兜,“我知道你是来干啥的,我也知道你不是我女儿的同学。”柳澜径直离开,留下沈千寻呆愣在原地,这问话的技术还得练。
“这是她大学,大四了,你们找到她,带她走,记住永远别再回凤山亭。”
杨澜突然折返回来,拉起沈千寻的手,在他掌心写下柳旭就读的大学名称,并提出非分且意外的要求。
二十年前,买来刚满一岁的女儿辛苦养大,如今即将大学毕业。此时有人寻来,应该拒绝和藏匿,眼前的母亲却大方且自愿地让女儿别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