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浮现
大年初八早上,窗外偶尔飘来几声鞭炮脆响,估计是还在放寒假的孩子还没玩够。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被子上印上耀眼的光影。
沈千寻嗓子干裂得生疼,没等爬起来,拿过床头柜上放着的温水一饮而尽,喉咙一阵温润后正要躺下继续补觉,窗户玻璃传来沉闷的声响,他再度爬起来拉开窗帘,几块雪印像贴大饼子般烙在玻璃上。沈千寻宿醉未醒,实在不想开窗,肯定是那些淘气的孩子在讨人嫌。
可等他刚躺下,雪球又朝着窗户招呼,如此反复几次,搅扰得睡意全无,索性披上衣服走出楼下单元门,“再打玻璃,找你们家长了啊。”楼下几个孩子回头茫然看向他。
“啧,过年好啊!”
沈千寻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冯赖子这老痞子,之前答应过他查焚尸案,可此时情况又身不由己,他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释,冯赖子也不多说话,递给他一个深棕色皮夹子。
“怎么在你手里?”问完又感觉不妥,毕竟已经答应父亲不再碰这案子了,可转念一想,冯赖子要是弄丢了咋办?刚想转身却停下脚步,略微迟疑了下还是接过皮夹子,打开看了眼里面的东西。
“啧,想啥呢,我可不是贼。”冯赖子摇晃着身体,露出不屑。
沈千寻有些心虚地合上皮夹子,同时一股踏实感袭来,丢失的物证又回来了,没等压在胸口的这口气喘息平稳,脊背一阵发凉。
“皮夹子怎么在你这?”
冯赖子如此沉默,倒还不多见,沈千寻此时酒彻底醒了,“不对!当时杜春在胡同现场,这皮夹子是他捡走让你交给我?”
“啧,杜春猜到你会知道是他交给你……”
“春节期间快递停运,孤儿院收到的印章快递,也是你送的吧?”
“啧,你若能抓到胡子明,他自然会什么都告诉你。”
“杜春到底在提醒我什么?”
冯赖子没再应承,留下俩半句绕嘴的话,抱着肩膀一步三晃地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沈千寻看着手里的皮夹子不禁哼笑,弄丢的嫌疑人和物证都回来了,可对他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他黯然转身上楼,打算把皮夹子直接交给沈渊,可家里却没人,只有餐桌上摆着的饺子和字条。
沈千寻换好衣服回到支队,毕竟在他手丢的物证,也应该亲手还回去,全当站好最后一班岗,却在支队门口吃了闭门羹。门禁卡刷不开大门,还发出滴滴刺耳警报声,明明相熟的保安在门内问他,有啥事?
沈千寻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手指要放到嘴边时猛然惊醒,这是沈渊不让他再随意回支队了。
此刻情景让他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几天以前冯赖子被看守所拒收,如今他沈千寻回不去支队。虽境遇不同,却硬是生出几分“同病之怜”。
他向保安出示证件,并认真做登记,在单位空格处写下二所;在来访事由上填写提供物证;面对接待单位时犹豫片刻,想到齐俊鹏和比亚迪S6车都本该由二大队负责;最后补上姓名、电话和身份证号,反复确认后将“提供”物证改成“归还”,最后双手将填好的表格呈交给保安。
保安核实后刷门禁卡,他才进入熟悉却回不来的黑林支队。
耸高的举架衬托得一楼大厅空荡荡的落寞,各类红底金字标语让人不敢随意喧笑,青灰色的楼梯台阶分列而上。
沈千寻记不清从小到大来过这里多少次,从没感受到楼梯这么短,他还是第一次如此仔细观察整个黑林支队。
黑林市本就不大,市局和支队共享同一座办公楼。一楼是接待和办案区;二楼是刑侦一到五大队,五个大队各有专长;三楼是财务保障、内勤、支队和分管刑侦的局领导办公室,父亲沈渊办公室就在这;四楼以上则是网安、治安等局里其它部门。
沈千寻走到二大队办公室门前,心虚地低头,犹豫半刻后,敲门的手还是习惯性地落在嘴角。
“你听说没?二十年前沈局一直没找到的大金牙冒出来了!”
“就一颗,还差五个呢。”
沈千寻犹豫着要不要敲门,二大队同事却从门里走出来,他赶紧闪身转过墙角,顺着楼梯往下走。
大金牙在他心里不难对上号,是95年冯赖子怀疑金佛爷拐走自己孩子,在经过一番斗殴后,金佛爷败下阵来,为了讨饶将六颗大金牙塞进冯赖子裤兜里的,冯赖子也因此斗殴事件入狱。
想到这,沈千寻不禁唏嘘,二十年前冯赖子也算是个受害者。
再次路过档案室,一个念想如同流星般划过脑子里的沟壑。如今他无法履行冯赖子的托付,于情于理得给他一个交待——把95年念家客栈里的完整情况告诉他,至少得知道自己孩子是怎么丢的。
棚顶白亮的灯光将档案室照得毫无死角,貌似在告诫进来的人,所有秘密在这里都无处躲藏。
沈千寻顺着年限标识,摇开对应档案柜,修长纤细的手指在成列档案袋之间游走跳跃,倏忽指尖停在一处。
黑色钢笔写着“1995年贩卖幼童案件”,笔迹力透纸背,明显是出自父亲沈渊。
大体案件过程已经从冯赖子和沈渊复述中了解过,沈千寻注意到95年当晚有两条新信息,黑林大队摸到人贩团伙的窝点在念家客栈,这条线索来源于群众举报。
——举报人是黑林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女医生陈艳梅。
但当晚捣毁念家客栈行动失败后,陈艳梅再无音讯。
另外当晚有两个大概两岁的男孩被人贩子遗忘在念家客栈,经过多方查找和验证,均没有找到他们家人。
——其中一个男孩被送往黑林市孤儿院;另一个则被时任黑林大队队长沈渊夫妇收养。
“我爸妈领养孩子了?还和我同岁?我怎么没见过这孩子?”
沈千寻像是个偷窥了天大秘密的小人物,迅速合上卷宗放回原位,走到档案室门口,半边身体已经移出门外又退回来,强迫症提醒他档案柜没归位。
折返回柜前,他却鬼使神差地又站在那份卷宗面前,冰凉的指尖再次触碰到档案袋,血液源源不断涌进心脏,心跳刹那间加快到极速,脸色憋得通红,宛如火山的岩浆蓄势待发。强迫症再次作祟,“是不是看错了?那就再看一眼。”
目光定格在两个孩子的去处和父亲沈渊的名字上,久久挪不开,苍劲有力的笔迹将封禁了二十年的真相喷发在沈千寻面前,猝不及防间他才反应过来。
“家里户口本上,就我这一个儿子。被领养的孩子不是别人,就是我。”
良久后,沈千寻知道不能再耽搁,合上卷宗,却又忍不住打开,合上再打开,如此反复数十次,貌似希望眼中喷出岩浆把最后那行字燃烧殆尽,一股烦躁感涌上心头。
唾液和手指破损相融,阵阵针刺感让沈千寻情绪稍显平稳,喃喃自语道。
“不让碰焚尸案,是怕我查出自己是养子。”
沈千寻头皮发麻,原地踱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心烦意乱之间,他脑海中不禁又冒出一个问题。
——“我亲生父母是谁?为啥不来找我?”
这个念头一旦打开,就如同心里有一座火山瞬间喷发,思绪宛如岩浆般不受控制地蔓延,唯有直面真相时才会褪去炽热。
这道时隔二十年都没人能解答的难题该从何处下手,起伏的胸口隔着衣衬触到本该交还的物证。
能解答这道难题的人,只有这皮夹子的主人。
沈千寻抽出“失而复得”的深棕色皮夹子,除了十几张现金和胡子明身份证外,还有两张票据,其中一张是黑林高速口的收费发票,显示到达黑林时间是焚尸案两天以前。
另一张是热显纸,上面印着黑色字体——C311。
沈千寻看这小票眼熟,绞尽脑汁却没想起来在哪见过。仔细揣摩后,判定这应该不是银行排号小票,名头位置没有银行名称,号码背后是空白。
情急之间想起在警校学过,追捕嫌疑人的方法之一是从其身边熟悉的人找线索,沈千寻此时能想到熟悉胡子明的人,也只有冯赖子。可眼下又出新问题,上哪去找这老痞子,除了早上来找过自己,再之前是送他到黑林医院……
送冯赖子就医时,有过就诊小票!尺寸、材质等均一致,唯二不同的是上面的字母数字,还有这张上面带有鞋印。
有了线索和方向,沈千寻半刻都等不了,收起皮夹子和情绪,起身离开支队。
这次他不再为证明自己,而是为了寻找自己来自何处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