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黑林支队捣毁念家客栈当晚，冯赖子为寻找女儿，两个小时之前曾冲进中转站。
客栈的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遮挡的窗户缝隙中透出昏黄且诡异的灯光，微风夹着树影不断摇摆，空气中透着肮脏的紧张气氛。
这天是中转站“分货”的日子。
团伙所有成员或站或坐着，围在方桌四周。桌面上或用小被包裹，或坐着四个孩子。他们相互吹捧，“你这个好啊，男孩，能卖大价钱。”一个矮个子满脸猥琐相貌的人贩子，臭嘴亲在刚出炉，散发着笔墨香气的出生证明上。“你这个也不错，过了叼奶头的时候了，好活。”
李半仙随手将吃剩的鸡腿骨头扔向墙角。迟冰低头面向墙角站着，看着脚下的鸡骨头愣是没敢捡起来，好半晌见没人注意到她，才偷偷挪动半步，把鸡骨头踩在脚底下。李半仙的油手搭在一直没说话的齐俊鹏肩膀上，里外来回蹭手上的油腻。
“俊鹏，一会你好好记账啊，别弄错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过了今晚，他将会接手账本。李半仙对账本的执念源于这是所有人的命根子，只有掌管中转站的命脉，才是真正的核心成员。
齐俊鹏热得浑身冒汗，像是没听见一般，呆愣愣地杵在原地。
“咋了？昨晚的酒是喝人肚子里还是狗肚子里了？还没醒呢？”旁边一位外地赶回来的团伙成员打趣齐俊鹏。
“啊啊，等会儿帮主出来安排。”齐俊鹏嘴上敷衍，目光看向帮主和梅姐所在房间，随后独自一人推开客栈最里面的房间，又轻轻关上门。李半仙见他鬼鬼祟祟，也尾随过去，走进房间那一刻，他呆愣原地。
“这是啥情况？”
***
另一间房间，和尚帮的帮主胡子明嘴里叼着牙签，摸着光头，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梅子端着一个大茶缸子，吹着冒到眼前的热气，尽显胸有成竹的姿态。
“梅姐，这一年多，你也赚了不少，要不收手回家照顾孩子？”胡子明率先发难，他手里有底牌。
“我这点小钱，哪够养孩子的？”梅子语气平稳，放下大茶缸，给胡子明指条明路，“要不，您老回家养老，好好歇歇，客栈的事情就别操心了。”
“看来，咱都想一块了。”胡子明知道今天不会善了，看了眼手表，对准梅子的脸，吐出嘴里的牙签，“你真当我们和尚帮没人了是不？”
梅子跷起二郎腿，拍打裤脚的浮灰，“哪敢啊，冯一剪快到了吧？”
胡子明露出嬉笑，“看来李半仙早给你通风报信了。”他站起身走到梅子身旁，拿起大茶缸子，不顾烫，冒着白气的热水咕咚咕咚地灌进嘴里，又朝剩下的水里咳出一口浓痰，心满意足地放下大茶缸子。
他见梅子知道冯一剪，并不意外。梅子见他知道自己明知冯一剪要来，还如此淡定，想必也猜到了她有后手。
“你儿子，会跑会说话了？快记事儿了，再不出手，卖不了好价钱喽。”
梅子见胡子明没有任何惊慌的表情，猜到他肯定还有底牌，没想到这张底牌居然是自己的儿子。她抓起大茶缸子，连同浓痰和剩下的热水，一同泼向胡子明的光头。
“我警告过你，别打我儿子的主意，不然整个念家客栈都得死！”
大茶缸子犹如铁锤，不分头脸地砸向胡子明，胡子明也不还手，捂着青黑的眼睛，“好男不跟女斗，反正你儿子在我手里，你是要儿子还是要念家客栈，自己看着办吧。”
见梅子停手，胡子明又看了眼手表，“今晚，念家客栈必须选个正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梅子清楚，他是在等冯一剪入伙，到时候就能收拾她。
梅子指了指胡子明手腕上的表。
“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要！”
胡子明收起笑容，眼里露出凶光，正要暴起，门外突然传来同伙的惊呼声。
“有死货！”
胡子明心中一激灵，浑身冒出冷汗，他推开梅子冲到客栈大堂。方桌上一个男婴脸色紫黑，胡子明不甘心地摸向鼻尖，手打着哆嗦收回来。
胡子明最忌讳“死货”，拐来死孩子不能出手是小事，人命关天是大事。胡子明反应过来，这一定是梅子为了拿到客栈，干出的损事。
他恶狠狠地看向站在房门口的梅子，“得不到，就毁掉？你真特么疯了！”
梅子走到死婴跟前，看了眼刚做出来的出生证明，“所有货的来处归我管，这特么是齐俊鹏拐来的孩子，少特么往我身上泼脏水！”
胡子明自然不信梅子的话，他四处张望，大声呼喊，“俊鹏，你给老子出来！”梅子知道胡子明不信她，既然已经彻底撕破脸，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直接亮出底牌。
“老娘说不是我干的，就不是我干的，我没碰货！”
客栈大门外毫无征兆地传进喊声，“警察来了！”所有人像是听到刺耳的空袭警报，大堂陷入一阵慌乱。梅子立马冲上去，骑在胡子明背上，铁钳般的双手死命掐住他的脖颈。
“我儿子呢？”
胡子明被掐地喘不过气，刚想求饶，客栈房门被一股巨力撞开。
“警察来了，快跑！”
不知是谁的喊声刺穿所有同伙的耳膜，有人立马抱起身边的孩子，去破坏封住的窗户。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有样学样，大堂陷入一片混乱。
“啧！还我女儿！”
冲进来的不是警察，而是冯一剪。胡子明刚甩开梅子，暗骂李半仙干的好事，见只有冯一剪一个人冲进来，他立马大声制止要逃跑的同伙。
“不是警察，是冯一剪，他只有一个人，给我干死他！”
冯一剪来之前在火车站附近和金佛爷混战，看到传呼后立马赶到念家客栈，已然是强弩之末。昏黄的灯泡震颤得客栈大堂忽明忽暗，他拼命死扛，依旧架不住人贩子人多势众。
不多会，冯一剪无力地倒在地上。胡子明弯腰看着他，补了两脚，朝他身上吐了一口浓痰，“你不是黑林第一刀枪炮子吗？你不牛逼吗？你不挺能打吗？起来啊？”
胡子明抬头，看见冷冰清怯生生地站在墙角，招手示意她过来。
“你把他身上的传呼机找出来，那玩意挺贵的，不能浪费。”他喘着粗气，转头四处寻找，依旧没发现齐俊鹏。见李半仙鬼鬼祟祟地从外面摸进客栈，直接掐住他的后脖颈。
“你就这么搞定冯一剪？你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今晚冯一剪要是不入伙，你也别想好！”
冷冰清右手抓着左胳膊，犹豫着迈开脚步，走到冯一剪身旁，弯腰翻他身上的口袋。指尖被刺了一下，她吓得缩回手，再次伸进裤兜，攥着拳头拔出来。
六颗金灿灿的大金牙躺在摊开的掌心，冷冰清迅速攥紧拳头。
“赶紧的，寻呼机找到没？那玩意挺贵的。”冷冰清身后传来胡子明不耐烦地催促，她赶紧翻另一个裤兜，摸出传呼机。破损的绿色屏幕里面，显示出最新的两条信息。
前一条，“孩子在今/心家客栈，今晚不来，会被卖走。”
后一条，“你女儿在念家客栈，速来。”
两条信息相隔二十分钟。
冷冰清咬紧嘴唇，心里暗自揣测：怎么会这样？
她受梅子的指示，偷偷溜出去给冯一剪打传呼，告诉他的女儿在念家客栈。传呼里后一条信息出自她的手。前一条同样的信息，是谁发的？
梅子此时发现客栈最里屋有两个男孩。
一直躲在里面看着两个男孩的齐俊鹏和梅子扭打在一起，两个孩子吓得不停地哭喊。哭喊声引起了其他孩子连锁反应，顿时念家客栈空气中充斥着不同孩子的嚎叫声。
冷冰清知道梅子栽了，她打不过齐俊鹏和胡子明。
冷冰清更清楚，她第二个孩子也即将要被卖掉。此刻，她脑子异常清醒，暗自数了数，一个孩子死了，一共七个孩子，还剩下六个。她转身偷偷给迟冰和周沐辰一人身上塞一颗大金牙。
又给柳旭身上放上第三颗，她趁乱溜进最里面的房间，给自己儿子和梅子的儿子依次藏好第四颗和第五颗。
剩下最后一颗大金牙，她悄悄塞进冯一剪的女儿身上。
刚忙完这一切，梅子呼喊求助，“冷冰清，你瞎转悠什么，过了今晚，他们也会卖掉你儿子。”冷冰清站在原地，没有丝毫上前帮忙的意思。
她冰冷的目光与梅子野兽般的眼睛对视，这次她没有丝毫的躲闪和怯弱。
“你居然敢背叛我。”梅子此刻才发现，胡子明一伙人都在合力对付她一个人，却没有人束缚冷冰清，她还不来帮忙。
小时候常年打猎的经验告诉她，冷冰清已经投靠了胡子明。
“小梅子，你以为李半仙给你通风报信，你就能胜券在握？”胡子明拉过冷冰清，“我特么也有人。”胡子明抓住梅子的头发，“今天，我就让你亲眼看见自己儿子被卖掉。”
“伙计们，都给我听好了，今天屋子里的孩子，你们随便卖，都归你们，以后跟着我混，我胡子明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胡子明俨然是一名胜利者，耀武扬威地走出房间。
“留下我儿子。”冷冰清瘦小的身躯挡住门口，不让胡子明离开。
胡子明俯身嬉笑地看向冷冰清，“你是想留下儿子，还是想知道女儿卖去哪了？”冷冰清浑身一哆嗦。在女儿和儿子二选一的难题下，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做出选择。
“儿子，女儿，我都要。”
冷冰清和胡子明私下达成口头协议，以背叛梅子为条件，帮胡子明重新全面接手念家客栈。
冷冰清的条件是换取女儿的去向。
“没听清我刚才说的话吗？”胡子明直起腰抬起头，大声问道。
同伙异口同声地回应，“所有的货。”
“所有的货，不论死活，啊对，还包括你们姐俩。”胡子明如同攻城掠寨的土匪头子放纵犒劳手下，满面红光，得意万分。
梅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长笑，轻蔑且不屑地看向冷冰清，“你以为，他能放过你？”
梅子不会把筹码都压在李半仙身上，表面答应李半仙，心里却清楚，胡子明贼心不死，有了传说中的冯一剪，她和冷冰清加上两个还在咿呀学语的儿子，根本不是和尚帮的对手。
既然念家客栈这间中转站保不住，那就毁掉它。
就在她与胡子明纠缠的时候，冷冰清已经按照她的吩咐，偷偷用外面的公用电话给冯一剪打传呼，把冯一剪引到念家客栈。等他们两败俱伤，梅子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她没预料到，冯一剪手上有未痊愈的烫伤，还与金佛爷先经历一场恶战。梅子也没想到，胡子明居然绑架了她的儿子，更没想到冷冰清会反水。
“你还不如老老实实，乖乖听我的话，现在你怎么办？女儿没找回来，儿子也要没了，你自己也自身难保。”
“我报警了。”
冷冰清冷冷地道出自己的底牌。放大金牙，就是为了在警察围捕的时候，作为有效线索，防止人贩子们蒙混过关。
“十分钟，不，现在最多还有三分钟，警察就会来。”梅子目光瞥向胡子明手腕上的手表，“耐心”提醒道。
“快跑！”
客栈内外再次陷入混乱，胡子明拉过齐俊鹏，“把她们的儿子带走！”齐俊鹏回头看向四周，人贩子们瞬间各自抢走孩子，四散逃离。
齐俊鹏跑到最里面的房间里，梅子和冷冰清同时扑向自己的儿子，两个人嘴咬手撕，却解不开床头的绳子。
齐俊鹏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同情，半刻后，他转身擦去没来得及流出的泪水，直接逃离念家客栈。
客栈周围传来狗叫声，梅子知道，警察进胡同了。她看着哭喊的儿子，又看向冷冰清。
“你走不走？”
冷冰清停下手里解绳子的动作，忽然反应过来，“我不走了。”
梅子似乎对冷冰清的回应没有丝毫意外，也事先想好了应对，“你不走，也会进监狱，你女儿怎么办？”
冷冰清陷入两难，要女儿还是要儿子的二选一难题，再次在脑海里翻滚。
“警察会看好你儿子。”梅子已经听到院子里窸窣的脚步声，她替冷冰清做出选择，拉起她从破坏的窗户跳出去。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绵绵细雨，细碎的雨线像是冷冰清彼时的心情。她不放心儿子，不肯走远，站在窗外不远的墙角看着儿子。
她轻声呼唤儿子，儿子扭过毛茸茸的小脑袋看向窗外，咧嘴要哭泣，却又憋了回去。
冷冰清忍不住，想跑回去，被梅子一把搂在怀里，她想喊，嘴也被手捂住。
客栈里面传出冯一剪的喊叫，“胡子明是人贩子！”
客栈房间门打开，大刘和沈渊持枪走进屋内，两个人呆愣半刻，孩子们憋屈地发出哭声，沈渊和大刘立马给两个小男孩解开绳子，分别抱走一个。
“我们露了，得离开黑林。”
冷冰清见儿子安全了，还剩下女儿的下落。她跟在梅子身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