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重击
翌日清晨,早起的鸟儿在枯黄的杂草间隙中飞逐嬉闹,一身黑衣的中年汉子贴着路边,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吃力且谨慎地前行,惊得鸟群四散飞去。
中年汉子腰间对讲机发出杂音,“刘主任,还是换人过去看看吧。”
老刘停下外八字脚步,扶着只剩半人高的砖墙,叼着一只手套喘着粗气,抽出对讲回复,“我闻着味儿不对,这爷俩早该起了,这点儿了还没动静,得亲眼瞅瞅,我没事,你们原地待命。”
体内的心火与寒冷的气温内外夹击,搞得人烦躁且无力,老刘嘴里骂着,“吴老蔫儿,等老子回去的,必须灌死你,太特么冷了。”浊语出口,心里反倒舒畅些。他轻轻推了下锈迹斑驳的红漆大铁门,门在里面反锁。
他退回两步端详了下矮墙,往手套啄两口吐沫,哼哧着笨拙的身躯,从墙体扭蹭到墙头,吃力地翻进院子里。
院子地面上蒙着一层薄雪,自房门口开始均没有脚印,这说明从昨晚到现在这对父子都没有出门。老刘挺着啤酒肚,尽量贴近墙体凑近窗户边,确保屋里的人看不见自己,微微转头往里瞧。
半秒后,他不再谨慎,外八字快步冲到房门口,连续四五脚蹬在破门上。
“特么门是往外拉的!”
或许是老了,又可能是脚底打滑支撑不够,房门上除了脚印外别无它损。
“出事了,叫救护车!所有人速到45号,带破门工具!完毕!”
对讲机里吱吱紧迫地放出几声“收到!”
老刘食指放到杜春鼻尖,指尖传感至周身的凉意让他心脏骤停,他身体晃荡着站起身,摸进齐俊鹏被窝——
同样冰冷,而且身上已经有尸僵出现。
老刘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已然明晃晃地摆在面前。
30分钟后,林北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技术大队民警陆续赶到岗西45号,外围现场拉出近百米警戒线,大小勘查箱陆续排列在院外,蓄势待发。
时隔二十年刚刚相认的父子,一前一后双双抬出岗西平房区。
老刘若有所思地站在院子中间,门窗四开,所有人都以为他在等现场环境适合勘查。四个小时后,吴队站在房门外,抱着肩膀酝酿许久,“又出乱子了。”黑林支队的支队长,在林北他没有执法权,只能站在门口干着急,他转身向老刘寻求答案。
“是意外?还是……”
老刘看着刻在房门上自己的黑脚印,思绪拉扯回二十年前,他和沈渊在念家客栈的那条狭窄的走廊尽头,俩人同样踹开房门。
不同的是,二十年前他们救出了沈千寻和杜春,而这次,他来晚了。
听到吴老蔫儿的“求助”,思绪拉回破屋前,老刘作为省厅物证主任,对地市有督导权利。他红着双眼,戴上装备,拉门进入破屋现场前扔给吴队一个对讲机,“用你黑林的频段。”
老刘清楚吴老蔫儿人在屋外,心早跳进现场内了,为了照顾老伙计,他准备做现场勘查实时播报。
频道刚切换好,来不及试音,吴支队猴急般问道。
“是意外吗?”
“不可能!杜春又不是笨蛋!窗框缝隙里的布条是新塞进去的,明显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完毕!”
对讲机另一端的吴支队无缝衔接。
“自杀?”
“杜春那小崽子不可能自杀!完毕!”
对讲里的杂音像是两个人相连的脑电波,两张嘴喊出同样的三个字。
“齐俊鹏!”
吴支队用对讲机捶打自己额头,“这乱子是我搞出来的,都特么怪我!”
胡子明拒绝交待95年拐卖幼童案件过程,黑林支队将唯一的突破口瞄准了齐俊鹏,他却对比亚迪S6车里为何会有胡子明钱包的问题绝口不谈。几组民警轮番不间歇审讯下,在意识薄弱时候,齐俊鹏泄露一条重要线索。
——胡子明时隔二十年再次潜回黑林市,是为当年贩卖幼童的账本而来。
这是胡子明整个人贩团伙的铁证。
再继续审讯,齐俊鹏表示并不清楚账本藏在哪,却知道会有人给胡子明送账本,而且还做了预案,如果发生意外,来人会把账本交给齐俊鹏。
黑林支队开了一夜的案情分析会,齐俊鹏被沈千寻意外摸到并抓捕归案,等于把账本浮出水面的备用“通道”彻底堵死。
眼下的困局似乎无解,吴支队牵头决定,不能再按照常理出牌,现在立刻、马上、“释放”齐俊鹏,并全程24小时进行监视,防止齐俊鹏和外界联系,同时与林北市公安局配合,在岗西45号蹲守送账本的人,只要来人现行,必须成功抓捕——这样二十年前胡子明团伙贩卖幼童的案子就可以做实,也能解救当年被拐卖的其余孩子,同时眼前的焚尸案也会真相大白。
行动代号“鹰眼”。
齐俊鹏虽然对整个鹰眼计划毫不知情,但他明白,焚尸案和贩卖幼童案没有直接证据和他牵扯,但私藏枪支并拒捕、袭警,这几项罪名中任何一条都够将他羁押进看守所等待判刑。
黑林支队把他释放,目的肯定和账本有关。
吴支队研判,胡子明如此“信任”齐俊鹏,并不是因为兄弟情义,更不是因为俩人共同犯案的相互包庇,如此“铁磁”的同盟关系,齐俊鹏势必有致命把柄在胡子明手里攥着。
杜春和齐俊鹏父子相认,按理说,齐俊鹏本该认真考虑日后该如何生活,还会尽心尽力完成与黑林支队心照不宣的任务——拿到账本立功,这样,他才能争取在量刑上得到实惠,并早日出狱和杜春再次父子团聚。
黑林支队还为杜春的出现感到曙光就在眼前,然而,这希望看得见,却没摸到手。
父子俩见面三天后双双中毒身亡,若案件性质被定为自杀,只有齐俊鹏有动机——他之所以放弃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生活,肯定与胡子明手里掌握着他的把柄有关。
到底是什么把柄,让齐俊鹏从开枪拒捕到拒不交待,最后宁可放弃与儿子的未来甚至是自己生命,也要选择保全胡子明?
老刘没急着回应,初步勘查完现场后揪起对讲,音色坚定且不容置疑地低吼道,“不对,不会是自杀!就算是天大的秘密,他俩睡在同一屋檐下,齐俊鹏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绝不可能搭上杜春的性命!完毕!”
“那,这次乱子更难平了,不是意外和自杀,只剩下凶杀了。”吴支队甩出排除法最后一个选项,他刚说完又立马否定自己。
“也不对啊,三组人24小时不间断地轮番盯着岗西45号,这大冷天更不会有苍蝇飞进这密网交织的破屋。”
老刘没再吭声,蹲下身仔细端详铁炉子。老吴说的没错,现场三组人中,有两组来自林北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一组是黑林支队派出来的外勤民警,三个组侦查员分别隶属不同地市单位,为了统一调配和指挥,老刘再次被吴支队软磨硬泡,从江北扯到林北。
老刘全程指挥,整个过程他再清楚不过,不可能有人逃过“鹰眼”的蹲守进入岗西45号,更不可能做到杀人后毫无痕迹地全身而退。
按理说,意外和自杀均被排除,只剩下“凶杀”这唯一的答案,可又与实际情况违背。
老刘从警几十年,从未在现场被案件性质所迷惑。确定不了案件性质,即便给出模棱两可的侦查方向,多半也是瞎胡闹。
老刘摘下口罩,鼻梁抽动,吸进炉膛内残留的煤烟味儿。昨夜,杀害这对刚相认三天的父子的“凶手”便是它!
他抬头看向室内炉筒的部分,上面几乎和破屋内情况类似,没有过多灰尘,只在两节烟筒相交处有少量煤灰。
煤烟自炉膛顺烟筒由风升腾至屋外,烟筒是新的,且安装也没有问题,是上节外套在下节,按照常理连接处不该有煤灰残留。
除非煤烟倒流才会这样。
老刘再次端详炉膛外侧,拂过外侧表面,黑色的烟灰映在眼前,他心里一紧。
“难道真是意外?”
来不及和吴支队“共享”新发现的情况,他从窗户翻身出去,要来伸缩铁梯打掉冰溜子,靠在房檐处一步两阶地爬到房顶。
屋外的新烟囱孤零零地立在眼前,老刘的外八字在铺满薄冰的瓦片间小心挪蹭。
阿拉伯数字“7”字型单口烟囱的出烟口冲着东南方向。
东北冬天受到西伯利亚高压的强势影响,西北风是当季最常见的风向,风自西北而来,出烟口朝向东南,烟会顺风而散。烟囱安装没问题。
可烟明明被呛回屋内……
一番折腾,此时已是正午,低垂的太阳奋力发出刺眼的斜线光芒,挂在房檐的冰溜子渐渐融化断裂,砸在地面上弹跳着逃往各处,像生怕搅扰到现场的民警。
不多会,屋檐上又一整根硕长的冰溜子直挺挺砸在地面,老刘紧绷的脑弦亦从头崩到脚底,他闭眼摇头,自言自语道,“错了,全特么错了。”
杜春父子俩安装烟囱的方向错了,他彼刻的判断也错了。
此时已然是3月,东北初春之时,气温有明显上升,但西伯利亚的影响依旧存在,林北市四面环林,这两项因素叠加也会出现东北风。
烟囱出风口,有一半是迎着风吹来的方向。
“烟囱方向安错了,风吹进烟囱,造成煤烟倒灌进屋内,原本多处漏风的缝隙,被父子俩修缮房屋时候用布条堵死了。杜春和齐俊鹏是想以后好好生活的,却把自己的路堵死了。案件性质是意外!完毕!”
老刘同吴支队播报完最后结论,抬头低眉看向整个房顶,薄冰面上有轻微踩踏留下的痕迹,轻重有异,这是父子俩在房顶分别留下的脚印,青壮年和中老年力道有别,这是正常现象。正惆怅间,对讲再次发出杂音。
“剩下证据链交给林北的兄弟单位了,烟囱是父子俩谁安装的?”
老刘将铁丝掐断,准备将烟囱拔出来,到时候从上面提取相应痕迹,以此完成证据链。
岗西45号残屋内发生的一氧化碳中毒身亡案件,就此结案。
“连续几天大雾天气,房顶都笼罩得看不清,但从房顶后斜坡来看,分别有中老年和青壮年留下的不可辨别花纹的脚印,应该是父子俩一起安装的。”
说话间,烟囱与红砖相连部分只有一层薄冰,轻而易举就被拔出来。
老刘愣在原地,几股异样同时袭遍全身汗毛孔,冷汗渗出,不禁连续打了两个激灵。
“不对,烟筒被人动过!”
烟筒和红砖相连部分是用发泡胶暂时固定,估计是考虑到天气寒冷,黄泥混杂草一旦冻住就起不了固定作用,可发泡胶断层位置完全对不上,这说明有人在新烟囱安装完毕后,动了手脚!
烟囱拿下来后,老刘从绑铁丝的位置发现了转动后留下的轻微痕迹。
有人调转了烟囱的出风口方向!
“你不是说,蹲守没有漏洞吗?有人在房顶搞了如此大的工程,你们居然没发现?”吴支队抱着肩膀,略带责问的语气提出异议。
大雾弥漫在整个岗西平房区,能见度极低,从窗户往上几乎看不见,蹲守的民警看不见是谁在房顶安装新烟囱,同样也看不见烟囱出风口被调转,若有人钻空子,还是有机会得逞。
顷刻间,案件性质几经周折,由意外改判成凶杀。
两个老伙计蹲在院墙外抽着烟,思索着这乱子该怎么平。
吴支队先开口,“老刘,一点嫌疑人特征都没有?”
老刘将烟头按在积雪里,随着水火不相容的细微呲啦声,“房顶前后斜坡的薄冰面上,有不同年龄段的两个人脚印,前为青壮年,后是中老年,如果知道父子俩谁换的烟囱,按照年龄排除后,还能断定嫌疑人大概年龄段。”
“咋问?烧纸问呐?那爷俩都……”吴支队扔掉烟头,音色不免有些丧气。
“应该是杜春换的烟囱。”
“不一定非得要父子俩当面确认,按照常理说,上房干活会从自家门前院子里放梯子,谁能吭哧着扛着几十斤重的梯子特意跑到房后?我怀疑房顶后斜坡的中老年脚印,是嫌疑人所留。”
老刘说到这,不免叹息,“可我去房后看了,房檐上挂的冰溜子没有缺损,墙根也没有放梯子的雪槽痕迹,应该是我推断有误。”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默默续上第二根烟,老刘看着青烟漫腾,提醒吴支队。
“案子终有解的那一天,可别忘了,来林北的除了杜春,还有你们那个小麻烦精,他若知道45号出这么大事,肯定犯浑闹腾起来,你该咋办?”
吴支队停下刚要送进嘴里的烟,心想,是啊,沈千寻若闹腾起来,指不定又会搞出多大的乱子,该咋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