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重锤
项濡2024-07-24 16:092,688

  第三十章·重锤

  沈千寻双眼紧闭,硬挺挺地杵在原地,指关节没在嘴边,他已没有抬手的力气。半月来,接连打击让他大脑宕机,刚才医生的话在耳洞外的回音,连同周边仪器的细声嗡鸣,麻醉得他神经触感尽失。

  管子插在病床上毫无生息的病人嘴里,沈千寻木讷地挪蹭到床旁,单手扶床,另一只刻有陈旧齿印的手握住管壁,再次闭眼将体内残余力气聚焦在掌心,却没等他向上提起,管子顺着手掌的力道从嘴角滑落出来。

  沈千寻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顷刻间化为乌有,没想到只是轻轻一碰,活生生,参与自己迄今为止所有生活点滴的父亲沈渊,就这么没了。一直顶着到最后时刻决堤的情绪,此刻却无处宣泄,沈千寻心里一阵莫名,隐秘地掐着自己大腿内侧,痛感神经正常运作,泪腺却在依旧沉睡。

  “我应该哭的,可眼泪呢?”

  黑林医院重症监护室里,各种医疗仪器像是被解开封印,闪烁或嘶鸣,它们给“朝夕相处”多日的沈渊做最后的告别。

  前一天黄昏,沈千寻收到母亲的短信,急匆匆赶回黑林市,沈渊已经被黑林医院下达病危通知,已经没有必要进行手术。摆在母子俩面前的两条选择:一条是继续保守治疗,维持脑死亡状态;另一条是放弃治疗,让沈渊祥和且有尊严地离开。

  沈母清楚,沈渊不会同意自己像根木头一样躺在病床上,就连翻身挠痒痒都要人帮忙,她忍泪在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字。可能连沈渊自己都没想到,遗书中写到挂尿袋的境况,竟然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

  面对沈渊要求沈千寻亲手拔管子的“遗愿”,所有家属以及黑林市公安局所有同袍都有些犯难,商议后决定由医院来做最后处理,可医生跑出来告知,他们拔不出来!

  沈母此时站出来,忐忑中决定送爱人最后一程,可最后她也“无功而返”。所有人目光都不自觉投向蹲在墙角的沈千寻。

  沈母知道难为儿子,可此时已然别无他法,对于即将离世的丈夫的不舍,又担心自己的儿子,她拍打着重症监护室唯一的小窗口。

  窗口玻璃上传来沉闷地拍打声,沈千寻睁开眼看向外面的沈母,短短几步距离,他心里硬是滋长出“瞭望”二字。

  从沈千寻知道自己是沈渊夫妇收养,尤其是沈渊重伤入院后,他有些无法面对沈母。心中两个小人不停出来打架,正面告诫沈千寻,养育他成人的是沈家;反面则提醒道,何人不想找到自己来自何处。

  在医生宣布沈渊死亡时间那一刻,沈母脸使劲贴在小窗口上,眼泪从玻璃上滑落,整个人也随之瘫软。沈千寻收到母亲悲伤的传染,随之眼前发黑,眩晕中双膝发软跪在地上,音色沉闷得看不出情绪。

  “爸,二十年前您接我回家,把我养大,今天,我送您走……”

  沈千寻后面的话淹没在哽咽中,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做,才算是符合沈渊遗书中的标准和要求。

  沈母靠在沈千寻肩上,此后这双略显稚嫩的臂膀,不得不学着长大,独自承担未来所发生的一切。因沈千寻没法抽身,他更不知道该如何料理父亲后事,由市局派人负责沈渊局长的追悼会。

  沈千寻没有提出任何意见,看着人来人往,多是自己熟悉的叔伯,让他不知如何面对的是那些黑林支队的前同事,他更像是躲在母亲身后,逃避着眼前的一切。

  不经意间,老孙在他面前晃过,沈千寻故意将目光转向另一边,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怯弱。

  直到追悼会结束,沈千寻紧张的神经才有所缓解,他跑到外面大口呼吸着空气,恨不得将胸腔中的胆怯全部置换出去。积雪融化的潮润氧气,让他从追悼会不知所措的气息中短暂脱离出来,他看向不远处和人道别的母亲,心想着得好好陪陪她了。此时,他看到支队前同事在门后闷头抽烟,他刚要转身离开,却被身后的低声话语拉扯住。

  “吴支队还在林北?沈局去世这么大事,他咋没回来?”

  “咱小点声……”

  民警压低声音和同事窃语,沈千寻没听见却大脑震颤。从沈渊在黑林医院病危、拔管子,直至追悼会结束,吴支队和老刘二人双双都没出现过。如果是正常蹲守任务,凭这老哥仨的几十多年同袍情义,他们二人不可能连面都不露。

  沈千寻的狐疑由点发散成线,不断扩大成面,逐渐生成越发清晰的体像。

  此时,唯有一件事能让这两位老哥缺席送沈渊的最后时刻。

  ——林北岗西45号出事了!

  沈千寻来不及躲到无人角落,掏出手机拨通杜春电话,阵阵忙音后,他又打微信语音和视频通话,直至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他啃着手指,就像小时候犯错一般,无所适从的恐惧从发丝蔓延至足底。

  沈千寻仓促安慰好母亲,谎称有任务要出差,极步离开间猛然顿下半刻,他不敢回头。沈母听到儿子要出差,神情拂过惊讶,只是一瞬间便恢复常态,怜惜地抚摸着儿子的脸颊。

  “注意安全,按时吃饭。”轻描淡写的日常嘱托藏不住不舍和心疼,转念又自我安慰道,“也好,离开江北一段时间,心思都投入到工作中,也能平复对老沈去世的伤感。”

  沈千寻回想起最后一次联系杜春,是商量账本会藏在哪里,接下来他会继续搜寻,这中间会出啥事?理不清,思绪反而更急迫,从上车那一刻起,沈千寻用手机不间断地联系杜春,在电量即将耗尽的前一刻,电话那端毫无征兆地传来接通的话音。

  沈千寻看着通话时间的跳动,掌心莫名冒汗,没等他开口骂杜春,对方先问道,“千寻?你在来林北的路上?”沈千寻刚平复的心情瞬间再次掉进冰窟窿。

  接电话的是省厅刘主任。

  沈千寻从黑林医院“转战”到林北医院,站在走廊尽头,眼前满地的黑泥脚印重叠且杂乱,密集感让人窒息,肩膀一沉。

  “刘叔……”

  老刘看着他,示意他想说什么就说,他却喉结耸动只做出数次吞咽,像是把话吞进肚里,却无反哺的功能。老刘摆摆手,意思是不想说或者说不出来就别强求,外八字在原地打转,布满老茧的手挡在额前,却遮不住压抑的悲伤,他凝思半支烟功夫,低声沉语道。

  “你爸希望你做好自己。”

  沈千寻咬着手指,微微点头,他却问不出,该如何做好自己?我连自己到底是谁都没弄清楚。

  老刘眸光随着沈千寻走出医院,不知何时吴支队站在身旁,老刘没回头,安慰道,“放心,他不再是小白兔了,不会惹出乱子。只是杜春出事,他忽然感觉眼前的路不知通向何处,更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条路,他需要些时间。”

  火车站小广场,拉客的出租车司机,摆摊的小商贩,这些人加起来比下车的乘客还要多,十万人的小城尽显祥和和幽静。

  沈千寻站在进站口门前,抬起手,指关节却没安抚在唇齿边,而是绷直手掌,突然毫无征兆地烙在脸上。电光火石间,五六个耳光过后,火辣感像是晚到的雷声,隆隆蔓延至脖颈。

  他不敢慢,怕稍有犹豫便下不去手。

  他恨自己的犹豫,惩罚自己的怯弱,他甚至胆怯得都不敢见杜春最后一面,更不敢问支队是否拿到账本。

  蹲下身,他已没有气力再开车返回黑林,从林北医院出来那一刻,他已然想起沈渊在遗书中对他唯一的遗愿。

  此时,杜春的“遗愿”在耳畔无故响起——就算彼刻亲生父母站在面前相认,这事儿还没完!

  杜春打娘胎而来的力量像是隔空“遗留”给此时此刻蜷缩在车站广场的沈千寻。

  如今虽只剩他一人独行,但他对自己该干什么,从未如此清晰!

  

继续阅读:第三十一章·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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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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