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各取所需
晨雾弥漫,树影婆娑。
岗西片区破损的砖体顶瓦,像是被灰白的大雾补全,放眼望去,似乎不再是久待未拆的残房絮径,更像是上世纪保留至今且依旧有人居住的烟火社区。
铁锈斑驳的45号小院里,杜春上身套着深蓝色半袖,下身穿着作训服,手中的斧子举过头顶,落在脚前,木柴随之一分两半。
树木繁衍出的枝干此刻断然分离,直至灰烬再无聚首。
零下十几度的气温,挡不住额头垂落的汗滴,杜春后背升腾起的汗蒸气融进灰雾中。此时破屋内也如同换了新装,房角的蜘蛛网、无处下手的尘土彻底清除,院里院外的积雪被推进排水沟,破炕席甚至烟筒和炉子都已经换成新的,窗框的缝隙用布条塞满,透亮的新玻璃让破屋的地上印着阳光的影子。
“三天了。”杜春心里默念,有名的火气却无处发泄。他利用收拾破屋做掩护,从炕席到糊满十几层报纸的棚顶,再到每一处墙缝,都翻遍了,依旧没有摸到账本的踪影。他直起腰身,看着喷在墙面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拆”字,心想,看来真得拆房子了。
惆怅间,猛然想到若是小白兔在就好了,他虽强迫症但心思缜密,说不准哪根筋错搭反而会摸到账本的蛛丝马迹。
手机震动将他拉回眼前小院,杜春扔掉斧子,嘴角微扬,真是想啥来啥。
“顺利?”
“耗子洞、茅坑都翻遍了,没戏!”
三分钟后。
“最安全且最在意的地方。”
手机息屏,杜春陷入沉思。
齐俊鹏抱着纸箱推开红漆大铁门,看着只穿半袖的儿子,想说别着凉,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响,低头钻进屋里。杜春抱着劈好的柴火紧随其后,等齐俊鹏把炉灰掏出来,他一股脑全塞进去。
齐俊鹏又都掏出来,“不能这样弄,炉膛里都压死了,空气不流通会呛风。”边说着边将柴火按照先小后大的顺序重新添进炉膛里。
齐俊鹏不敢说让儿子多穿,只能尽快把炉子点上,让杜春暖和些,炉火渐渐升腾热气,他却没挪开,依旧蹲在原地,任由火光在脸上映出滚烫的光晕。杜春见齐俊鹏搓着手上蜂窝煤蹭上的黑印,掏出两张澡票递到父亲面前。
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和相处,各自用行动掩饰内心的千言万语。
“天冷,洗个澡回来屋里就暖和了。”
莲花岛浴池的蓝底白字牌匾突兀的挂在路边,出来的附近居民都满脸红润,每个汗毛孔都透着舒坦。
齐俊鹏和杜春在池子里“坦诚相见”,杜春忍着47度烫人的热水池不吭声,自打步入林北这块飞地,他的秉性似乎没跟上躯壳,再使不出匪气的混招。此刻,热气围绕在四周,他脑子更不灵光,眼睑紧闭告诫自己,得尽快想办法,不然会前功尽弃。
打破沉寂的还是齐俊鹏。
“春儿,我给你搓搓背吧。”
杜春木然地趴在软床上,眼睛使劲挣着,毛巾触到脊背,浑身一颤,不自觉打着哆嗦。
齐俊鹏厚重的掌心裹着毛巾,力道轻重适当,时缓时急,随着泥条从背上跌落,耳边响起从未有过的唠叨,“多吃点,这么瘦。工作别那么拼命,身体才是你自己的。你恨我是应该的,我不怪你,要怪就怪当年我做了些错事。人啊,大是大非面前可得守住底线,一步走错,剩下的日子每一分钟都活在火山口,随时等着粉身碎骨,什么时候爆发,就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了,命就交给别人了。”
杜春抬头想起身,被掌心不重且坚决地压住,他重新趴好听着父亲的絮叨。
“二十年,人这辈子没几个二十年,我没敢再婚,更不敢再有孩子,这次你回来陪我这三天,让我再次,不,是重新体验当爹的感觉,谢谢你,过了今天你该忙啥就去忙啥,别再回林北,更别再来看我。”
杜春感受到后背有温热的水滴,不是汗,是眼泪。
好半晌,杜春起身穿好拖鞋,喉咙耸动挤出干巴巴的几个字,“我也给你搓一下吧。”齐俊鹏身体一震,意外且开心,像个听话的孩子趴在床上。
“我妈,去哪了?”
隔着毛巾,杜春都感受到齐俊鹏身体瞬间发冷且僵硬,略微迟疑后开始给父亲搓背。
直到后背发红,齐俊鹏都没给他答案。
杜春没再追问,低头沉默地将力气都用在包裹手掌的毛巾上。
一个小时后,父子俩一前一后,满身通红地离开洗浴区,走到更衣柜前。齐俊鹏打开柜子,正要将包浆的秋裤往腿上套,被儿子一把拉扯过来,顺手扔进垃圾桶,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包裹递到他眼前。
“你是咋从局子里出来的,我不问,但咱心里都明白,从那出来得洗澡、剃头、换新衣服,旧的别穿了,以后再出来,别再走老路了。”
齐俊鹏哽咽半晌,“你妈若是能穿上你送的衣服,就好了。”
杜春头皮发麻,杵在原地,他原以为二十年前父母是因自己被拐卖,受不了失孤的冲击离了婚,没想到母亲已经不在了。
因账本的事情一直压在心里,加上对于齐俊鹏陌生感无法缓解,情绪一直顶在胸口,此刻听到母亲已经亡故的消息,他憋不住了,光着身体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肆虐横流。
良久,杜春使劲抹掉眼泪爬起来,音色苍冷地问齐俊鹏。
“我妈葬在哪?”
“她老家,夏良村生产二大队,她们家分的地里。”
“我妈叫啥名?”
“徐桂华。”
杜春拿到答案,咬着嘴唇快速穿好衣服,甩下一句,“你先回。”顶着挂水的头发冲出莲花岛洗浴。
走出门的那刻,冬日午后的阳光低且沉,杜春感受不到丝丝暖意,泡澡所补充的热量在出来前已经哭干泄尽,头发丝冻成“冰溜”,脸上棱角更加分明。
他将身上所有的钱全部换成此时坟前的纸牛马。
白日里的火光反而更刺眼,燃烬的纸灰随风舞散,迷得杜春不敢睁眼,他心里发虚地跪在“亡妻徐桂华”的墓碑前,用尽前二十年的气力,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站起身,额头的血化了雪,殷红了半个脸颊,他抹干净墓碑上的积雪,摸着母亲的名字,哽咽良久却又不得不讲。
“妈,对不起!”
杜春迎着阳光站起身,走到墓碑后面,举起铁镐,弯腰闭眼落下,冻土迸射的冰碴划过脖颈,冷痛却不敢停手,冻僵的头发丝渐渐融化,冰水和汗珠混在一起滴落在墓土里,却融化不了……
杜春唯一能想到的是,齐俊鹏把账本藏在徐桂华的坟墓里,才符合小白兔提醒的——最安全和最想不到的地方。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时岗西45号的残屋里,炉膛里的蜂窝煤火气正旺,屋子里充斥着淡淡煤烟味道,父子俩分躺在炕头炕梢两端,睁闭眼各异,同样都没入睡。
“下午去看你妈了?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冲我来,别对你妈……”卡顿半晌,齐俊鹏继续说,“我知道,你回来找的不是我。”
杜春满脸尘土、泪水、血和雪搅混在一起,打湿了头下的枕巾,赶忙用被子捂着头。
从他知道齐俊鹏是自己亲生父亲那一刻起便认清了一个现实,直系亲属犯案且在服刑,政审这关他过不去,自此以后,他别想再从警。
“95年,一起被拐走的一共是6个孩子,你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被沈渊领养,就是沈千寻,还有4个……
3岁,男孩,被卖到绥源市;6岁女孩,卖在川西;第三个,女孩1岁,应该是卖往凤山亭;最后一个是男孩,1岁,在锦山市。”
杜春用被子捂着头,瞪着眼睛,将“账本”一字一句烙印在脑子里最深处,他不敢动更不敢吭声,这些都是95年念家客栈被拐卖幼童的去向,他在等另一半信息。
——这些幼童拐自哪里,这关系到他们家人的信息。
屋子里只剩下噼里啪啦的炉火,杜春屏住呼吸,更不敢开口发问。
“我只知道他们被卖到哪,从哪拐来的不清楚。”
知子莫若父,齐俊鹏像是知晓儿子等着什么,停顿半刻后,喃喃道出另一半账本,却又等于没给。
好一会,他见儿子依旧不应声,自己发出一声长长叹息,也不再说话。他知道,儿子什么都听得见。
“过了今晚,我们父子情分就算了结,还是要谢谢你让我再当一回爹。”
杜春忍着被窝里渐渐稀少的氧气,等齐俊鹏呼吸均匀才敢露出头。
当时当刻,他忽然很想给小白兔发消息,告诉他账本拿到了,可又怕吵醒齐俊鹏。
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他们仨第一次见面,在俊鹏复印社房后电光雷闪的瞬间。从那一刻开始到现在,一切总算有了眉目,心里不禁感概。
想到当时小白兔尿裤子的场景,杜春下炕,踩着鞋刚迈出两步,脚底一软,头重得像是在自转,没等抓住门把手,整个人腾空,一头栽倒在地。
食指在地上轻微弹起,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