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父子
夜色弥漫,正月十五的满月不知藏在哪片云后,渗透出模糊的光晕。岗西45号小院里,覆盖在所有可见角落的白雪衬着光晕,漫射出温润而祥和的色泽。
沈千寻像是怕破坏这平和的气氛,单手抱着肩膀,啃着手指蹲在墙根。
一门之隔的破屋内,缭绕的青烟将灯泡裹挟在当中,临时扯出的电线裸露在外,黄色灯光忽闪忽灭。
瓦片不全,斑驳的裸露着看不清本色的方砖,像是好事的邻家小孩,羞涩且好奇地端详着这对二十年未见的父子。
杜春和齐俊鹏分坐在火炕的两端,使劲靠着身旁冰冷的墙面,各自退无可退。
齐俊鹏手里燃到一半的烟熏得指甲发黄,脚下坑洼的地面上,散落着十几根烟头,最后落地的那支还在冒着淡淡灰烟。杜春手里拉着灯绳,无节奏的拉拽,一拉灯灭,小屋中间的炉火明亮,锅里的热气升腾和青烟搅混在一起,二拽灯亮,光透过仅有三块玻璃的窗户,外面夜魅幽暗。
二十年未谋面的父子,在亮暗无限交替的环境中,谁都不知道摆在他们面前的路是光明还是黑暗。齐俊鹏琢磨许久,等灯泡再次熄灭,趁着看不清彼此的面色,打破沉默,开口却尴尬、悲哀、更可笑。
“你叫啥名?”
像是父子心意相通,杜春没再拽亮灯泡,剑眉拉成直线,低声痴笑,父亲连自己儿子叫啥名都不知道。齐俊鹏说完也后悔了,本想打破沉默和尴尬,却让父子间距离拉得更远,急忙开口解释。
“我们有二十年没见过了……”
“今天之前,我们见过,在复印社房后,我还给你下跪了。”
杜春自黑的音色飘进齐俊鹏耳道,却听不出笑意,只有满溢的悲伤。
齐俊鹏思绪被拉回到一周以前。当时,沈千寻让他带路去后院,调查比亚迪S6汽车时,他便知道出事儿了,出门前顺手把双管猎枪揣进怀里。当沈千寻在车内翻出胡子明的钱包,他趁机想跑,却被紧追不舍,在无奈之下,他掏出枪……
二十年,亲生父子首次见面,父亲面对下跪的儿子开枪,还是无间断的连续两枪!
两声枪响貌似在破屋中回荡,打碎了父子俩相认的激动和热情。
酸甜苦辣咸,七杂五味在齐俊鹏心里焦灼成一团,他双手掩面,懊恼、悔恨和羞愧的多重情绪蔓延至整个小破屋。好一会,情绪才有所缓和,他又点上一个烟,也不纠结儿子没回答的姓氏名何,略带哽咽地续上尬聊。
“挺好的,你没必要来和我相认,有对象吗?在干啥工作?”
“砰!”
沈千寻吓得坐在雪地上,三秒后宛如化作一只兔子,踹开门冲进破屋内,视线从外面的阴亮努力适应眼前的黑暗。
杜春再次拽下灯绳,这次灯泡没有像之前点亮,而是粉身四散,碎片随机崩射到各个角落。
火炕两端的模糊人影和屋里的黑暗,无不预示着父子俩第二次见面“谈崩”了。
沈千寻第一次见杜春肩膀塌陷,明显还沉陷在在哪工作的问话里,唯独剑眉倒立,似在忍着情绪……
十几秒后,水壶冒泡的响动给了些提示,沈千寻试探性地打破沉寂,“水烧好了,喝点水。”
齐俊鹏将水杯递给儿子,杜春没接,眼角余光瞥见小白兔冲他双手比划。
“长辈给你递水,你是不得感谢一下?”沈千寻继续明语提醒道,“别忘了,你回这干啥来了。”
杜春勉强抬头,“谢谢”两字顶在喉咙出不来,高大的身体一瞬塌在地上,缩回手抱着自己的头,像是一只受了伤的狮子,锋牙利爪再无用处,身体有节奏地抽动却没发出半声哭嚎。
沈千寻知道,此刻的他正在向内呼喊、求救!
齐俊鹏笨拙且犹豫地向半空中伸出手,像是要给杜春一些安抚,却只抓到了一捧空气。
突然,齐俊鹏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杜春来不及反应,本能地接受这陌生而久违的怀抱。
“你真是我儿子?”齐俊鹏音色哽咽,似是不敢相信这突来的幸福。
杜春紧咬着下唇,双臂不自觉加重力量。
沈千寻在旁不敢发出声响,只缓缓长舒一口气。父子间一辈子都未必会有一次拥抱,他和沈渊有没有过?
满月露出边边角,渐渐放大直至全身展现在眼前。沈千寻点亮半只蜡烛,破屋里恢复七八成暖亮。
三个人坐在炕边,半晌,杜春想起小白兔提醒的话,他下定决心,拿起纸杯,将温烫的白开水灌进嘴里,回答齐俊鹏的第一个问题。
“我姓杜名春,我们孤儿院院长姓杜。”他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本姓齐。
沈千寻眼前泪花模糊,杜春父子俩全程没有说什么,更没有流泪,但他思绪不自觉想到沈渊和沈母。裤兜里电话短促的震动,将他从思绪中拽回眼前,是沈母来的微信,在问他何时回家。沈千寻站起身,看着杜春和齐俊鹏,他心里默念,“是该回家了。”手却“不老实”地将杜春刚才用过的纸杯顺进兜里。
杜春没看见沈千寻的“不老实”,只知他要离开,便做出送他的姿势,两个人同时往屋外走。
两个人进入胡同,脊背发凉,此时当刻,吴支队指不定在身后哪个月光阴影里盯着他们,巷子不宽,杜春和沈千寻肩并肩,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借着呼出的白色雾气小声嘀咕。
“你本可以不趟这滩浑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沈千寻低语劝慰杜春。杜春剑眉横立,刚想大声说话又憋了回去,降低音色回应,“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直到车前同时停下脚步,杜春将车钥匙甩给小白兔,又看着他上车,忍不住婆妈道,“几百公里夜路,你自己行吗?”沈千寻忽然感觉杜春有些反常,没好气地回怼道,“你要说路上别撞死我,听着都比这舒服,既然决定了,咱就按计划行事,回吧你。”
在昂溪路派出所,杜春说的回去不是指黑林,而是返回岗西平房区;同样,他不是与齐俊鹏父子团聚,而是要借此机会拿到账本。
杜春脚没挪开,沈千寻按下车窗,从两指宽的缝隙里看着他,见缝插针扎向杜春,“你们,咋知道账本和被拐的孩子有关?”
杜春快速抬头看向小白兔,缓了好一会,待心绪平静后趴在车窗外,他表面安慰实则搪塞地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会告诉你发生的一切事情。”
沈千寻啃着手指,想将第一个疑问咽回去,可又反刍一般不受控制地吐出口。
“你又是咋知道有一个账本存在?”
杜春摇摇头,伸出食指放置嘴边做出禁声的手势。沈千寻不纠结,起车开出二十米后从后视镜看见杜春还在原地目送他,猛然踩住刹车。车随着惯性在雪地上滑出数米,没等车停稳立刻切换成倒挡,退回杜春眼前。
沈千寻推开车门跳下车,将杜春推靠在车身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大金牙是你放在哈弗H6车里的!”
“这么肯定?有证据吗?”杜春歪头挑眉,秉性中的匪气侧露,反手激将小白兔。
“租H6的人是你!”沈千寻咬紧牙关,一字一句抛出逻辑根源。
杜春没再吭声,双手摊开又抱拳送至小白兔面前,“你抓我啊。”
沈千寻没资格,更不能现在碰杜春,他表面将底牌袒露,实则是在提醒杜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找到账本后若敢乱来,我照样不会放过你!
沈千寻整理着杜春衣襟,将他身上的浮雪拍散,掌心重重落在杜春肩膀上,音色沉稳且不容反驳地叮嘱道,“好自为之。”说完拉开杜春,抬脚上车,这次眸光不再回望。
上了331国道,沈千寻脚底板不自觉加重。他不应把杜春一个人留在林北岗西,自己这位老同学身上有太多“嫌疑”,可沈千寻又不得不先行返回黑林。短短半月,家中接连出现变故,先是父亲沈渊重伤躺在重症监护室,紧接着便是他被黑林支队开除。
怕沈母承受不了,沈千寻并没有将自己成为待业青年的事情和母亲透露,若不是万不得已,沈母不会在儿子工作期间冒然联系,她在微信中问儿子何时回来,沈千寻在短短几个字间嗅到难于言表的异样。
沈千寻此时虽犹豫,可也只能选择快速返回,一向唯物主义的他开始祈祷,只求别再出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