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小满
四人挨排坐在三道岭派出所椅子上,目送着二三十位村民在办案区采集室进进出出。
古月风风火火地走到他们面前,拿着文件夹,指着杜春鼻子骂道,“就你能!要是那怂货鼻梁骨折,你都够轻伤害了!”骂完,她将文件夹甩给杜春,“先把和解签了。”杜春两腿一分,文件夹顺势跌落在地上,“不签!我是正当防卫!”
古月抱着肩膀侧身,“你个瓜怂,咋不说你还私闯民宅嘞?”
“我那是解救被拐卖的孩子!你们绥源有这么颗毒瘤一直没被铲除,还特么好意思说我?”
古月指着杜春,“你个瓜怂,要不是看在同学的面子上,老子管你这鬼事情!”
沈千寻见火药味浓烈,赶紧站起来当和事佬,将俩人劝开。古月似乎也明白犯不着和杜春大动干戈,转过身语气稍缓和地说道,“一会采集完那男孩的DNA,我们会与黑林支队联系,尽快确定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孙子。”
说完,古月犹豫片刻,“肖摆土,老子还要谢谢你,要不是你们搞出这么大个乱子,我们还真不好搞定二道岭。”
绥源市公安局一直关注二道岭个别村民买孩子的情况,奈何整个村子都沾亲带故,所有村民都相互包庇。而且村民自发组织护卫队,严密监控外来人员,市局曾经派侦查员秘密潜入村子进行调查,始终没有丝毫进展。
2015年,绥源市局在公安部建立y库的部署下,以此为契机,对二道岭村民进行采集DNA,却遭到村民联合抵制,市局又不好强制性施行。同时,随着年代变迁,很多村民都搬出二道岭,只剩下几十户没有搬走,家里青壮年劳力也都进城务工,常年不在家,这让本就困难的信息采集工作又添了不少麻烦。
寻亲小组秘密潜入二道岭村,造成村民对他们的非法拘禁,某种程度上讲,也给了绥源市局充分理由,把所有村民带回并采集DNA。
沈千寻无奈苦笑,重新坐下,如梦方醒般说道,“古月,原来你在利用我。”
古月脸色铁青,没等开口就被同事叫去帮忙采集女村民的DNA。
冷冰清看着古月离去的背影,不知是提醒沈千寻,还是安慰杜春,学着古月川渝普通话说道,“贼丫头,不开口讲话还耗,亿张嘴,能呛死个人嘞,要不得!”
不多会,古月又折返回来对四人讲,“你们一会去趟会议室,然后就可以走喽。”
杜春和沈千寻虽有私闯民宅的不正当行为,但碍于动机是寻找被拐卖的孩子,又没有造成恶劣影响,同时也算间接帮绥源公安解决了一件麻烦事,市局决定除了赔偿被踩坏房屋的经济损失,不予追究法律责任,只对四人进行批评教育。
古月送四人离开三道岭派出所,沈千寻看着采集完DNA后的村民,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姨姐,要不你也采个DNA,或许您孩子也在二道岭呢?”
冷冰清怔在原地,像是被点了定身穴,好半晌才回应,“我丢的是女儿,和你们那什么XY没啥关系。”
“冷姨,不是这么回事,女孩也可以比对DNA。”杜春也劝冷冰清,冷冰清却像没听见,径直走出派出所大门。
“啧,别怪你们冷姨,她害怕采集完DNA依旧没有结果,你们体会不到每次燃起希望后再独自面对落空的那种感觉,要缓好久。”一直沉默的冯赖子站出来给冷冰清解释。
杜春和沈千寻看着他,在他们印象里,冯赖子貌似还是第一次说出这么温暖的话。
杜春不再坚持,跟着冯赖子一起往派出所门外走,给沈千寻和古月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
古月收起平日的火辣性子,呆呆地看着小白兔,长睫毛撩得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古月见他不说话,刚想开口,却被身后同事叫住。
“快来帮忙,那孩子瘾犯了。”
沈千寻本能地小跑跟上去,身后还没走出大门的杜春叮嘱冯赖子去车里等,三人小跑到采集室。
从二道岭解救回来的男孩,此刻脸色铁灰,眼泪鼻涕肆虐横流,四肢蜷缩成一团,没等副所长和几名民警推开后面排队的村民冲上前,他又四肢僵直,将采集设备踢翻,整个办案区乱成一锅粥。闻讯赶来的民警费好大劲才把局面稳住,抬起男孩准备送往医院。
“我早该弄死你!”里间关人的铁笼子里,青龙不顾民警警告,用尽全力嚎叫。蹲在走廊里的村民趁乱交头接耳,“唉,大龙这回算是一场空。”
村民们窃窃私语,像是抽水机般,把青龙家的浑水层层抽干。
20世纪90年代,二道岭村的孩子年龄刚到十五六,家里就张罗三媒六聘,十七八岁时候,孩子们的孩子都已经满街跑了。
二道岭的村民婚配早,是受到产业环境的影响。这里是全省闻名的产粮基地,尤其是小麦,十分抢手。
90年代,没有大面积的机械化耕种,每一粒麦穗都是村民用汗水换来的。哪家孩子早结婚,就能早生孩子,家里就能早一年多一份劳动力。
青龙成婚也早,可婚后五六年也没生出一儿半女,他有病。
买来的孩子叫小满,二十四节气中的小满。
小满是最后一个拐卖到二道岭的孩子,当时差不多四岁左右,多少有些记忆,青龙怕孩子跑,便用铁链子拴在小满手腕上,还不准他迈出家门半步。
随着小满年龄增长,铁链由细变粗,直至成年后,再粗的铁链都锁不住他了。
十几年,同样备受煎熬的还有青龙一家,他们怕买孩子的事情败露,一直不敢给小满上户口,没有户口,小满连小学的大门都没进过。
青龙为了让小满‘物尽其用’,还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受到蛊惑,从村里外出打工的人手里搞来毒品,几乎没啥犹豫就用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青龙用毒品拴住小满想跑的腿,同时还能让他干劲十足地在田里种地。青龙对这无形的“枷锁”无比满意。
可他没高兴太久,麦地里的收入远远覆盖不了这枷锁的成本,他只能不停变卖家里值钱的物件。
同时,长时间吸食毒品的小满身体变得孱弱,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更别提下地干农活了。
更讽刺的是,随着社会进步和发展,从播种到秋收,各类农机在田间耕作,二道岭村不再需要那么多劳动力。
青龙一家亲手“改造”出一个无用的累赘,小满也失去了本该快乐的成长和无限的未来。
采集完信息的人群乌泱泱地被带出派出所。
沈千寻缓过神,放下咬着的手指,这些不为人知的隐情浮出水面,震得他不知所措。杜春皱起剑眉,呼吸加重,手掌蜷缩成铁拳。
沈千寻赶紧推着杜春出了派出所,回到吉姆尼前,拉开车门,却被杜春一脚关上。
“你干嘛拦着我?他特么竟然用毒品控制小满!”杜春一把将小白兔推开,指着他鼻子吐沫飞舞。
“你想干嘛?你能干嘛?”
小白兔这次丝毫不让步,他清楚,现在只能等,等小满DNA结果出来,以此确定这孩子是不是金佛爷的孙子。
杜春不还嘴,转头往派出所里冲去。沈千寻紧跑几步伸手拉杜春,没等抓紧就被甩开,再拉再被甩开。
一声脆响,不轻不重的巴掌落在杜春脸上,他站在原地瞪着小白兔,“没吃饭吗你?想打吗不是,来,今天你要打不死我,我就先弄死那条虫!”杜春面露凶光,侧身将另一边脸“递给”小白兔。
沈千寻抬手抱住杜春,冲着冯赖子和冷冰清二老求助,“快来帮忙!”
冯赖子像是梦游一般,手脚不协调地正要上前,被杜春一脚蹬在肚皮上,敦实地坐回原地。
杜春掰开小白兔的两只手,刚要往派出所里冲,两边脸接连挨了两下,火辣辣地疼让他怔愣在原地。
冷冰清甩着发麻的手掌冷冷地告诉沈千寻,“甭管他,他想干啥让他去,谁都别拦他,杀人放火都让他自己扛!”
好半晌,紧绷的气息有些松懈,沈千寻让冷冰清和冯赖子先上车,他和杜春单独聊聊。
沈千寻拉着杜春坐在吉姆尼车身旁边,面朝着马路下面的一片青山。杜春掏出烟,双手哆嗦着给自己点上。
“春,你咋了?自打这次你回来,状态就一直不太对。”沈千寻深知杜春过去从不抽烟。
半支烟燃尽,杜春缓缓开了口,“老关头死在你眼前,你什么感受?”
沈千寻一时没跟上杜春节奏。
“啊,对,当时你离着远,还护着小秋,那,金佛爷呢?你啥感觉?呵,也是,你只是亲手确认他死了,也不算死在你面前。”
杜春双手杵地,双腿伸直,吐掉嘴里烟头,嘴角微微上扬,展开满不在乎的痞笑,“我有感觉,我都有感觉。我特么能清晰看见他们的魂魄就在眼前晃悠,他们死得不甘心。金佛爷若知道自己宝贝孙子被他们这些狗娘养的这么祸害,他能气活!”
沈千寻看着杜春棱角分明的侧脸,有一种第一天认识他的感觉。
一直以来,沈千寻认识的杜春都是个满肚子馊主意的坏胚子,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剑眉倒立,无所畏惧且无所不能,没想到他心底也有如此柔软敏感的神经。
“春,你过去从来没这样过。”
“我死过一次了。”
沈千寻后背冒汗,此时此刻他才反应过来,一直以来,他只顾着卧底任务,却忽略了杜春内心的变化。
老同学杜春也刚刚失去父亲。
沈千寻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他想说自己也刚刚失去沈渊,可这能一样吗?不是亲不亲生的问题,而是杜春刚和齐俊鹏相认,他还没准备好如何当一个好儿子……
未经他人苦,就莫劝人宽心。
沈千寻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宽慰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两个人就这么干坐着,谁也不再说话。
车里的冷冰清抹掉脸颊上的两行泪,没回头,让冯赖子叫车外俩孩子上车。先说后喊三四次都不见他应声,看向车后视镜,冯赖子张着嘴仰头靠在后座。
“你特么心够大了,就特么知道睡觉。”
冷冰清有些不耐烦,回头拍了几下冯赖子,突然脸色骤变,打开车门冲着俩孩子喊道,“冯赖子状态不太对!”
仨人将冯赖子送到绥源市中心医院急诊,医生一番忙碌后,冯赖子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医生站在床边对他们叮嘱,“患者目前看只是血压高造成晕厥,打完针就可以走了,但日后你们家属一定要注意,高血压要是引起其他重症,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送走医生,冷冰清瞥见沈千寻手背上的牙印,让他顺便去处理下。
沈千寻在门诊窗口刚交完费,被一人拦住去路,来回几番躲闪。
“劳驾,您……”
“嘿,肖摆土,没看得见,是老子!”
古月手掌拍在沈千寻额头他才反应过来,没等打招呼,古月拦住他,“我正要找你呢!你们救出的那个小满,要见你们。”
两个人并排走到隔离病房门口,古月一改往常的伶牙俐齿,一直没吭声,直到沈千寻握住门把手她才张口,“登哈!你手受伤了,把这个戴上。”
沈千寻看着乳胶手套,苦笑一下,“没必要,小伤。”说完刚要推门进去,手被古月攥住,硬生生套上手套,“啃手指不说,对自己还下死口。”沈千寻疼得龇牙咧嘴直吸冷气。
病房里的亮白色映衬得小满眼神有些呆滞,但他不犯赌瘾时讲话的思路还很清晰。
他看着沈千寻,吃力地坐起来,“哥,谢谢你们救我。”
沈千寻听出这句话里面的分量,不知道该如何接,动作生硬地拦着小满不许他下地。
俩人陷入尴尬的沉默,小满酝酿好半晌开口,“哥,你个子这么高,打篮球吗?”沈千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是杜春在就好了,别说篮球,啥球他都有得聊。
“哥,你喜欢哪个球星?”
沈千寻搜刮那些耳熟能详的NBA球员,奥尼尔?姚明?科比?
“哥,我最喜欢郭艾伦。”
沈千寻对CBA连球队叫啥名都不了解,只能听着小满神采奕奕地聊,仿佛此刻,他不再是被赌瘾和禁锢所摧残的那个孩子,倒像是篮球运动员,在赛场上挥汗,努力起跳,或是他心早已飞向了辽宁主场,为喜欢的郭艾伦呐喊助威。
“哥,你是东北人?”
沈千寻点点头。
“等你回去,能不能给我要一张郭艾伦的签名?”
沈千寻继续木讷地点头,感觉自己的表现不可信,立马张口应承,“我一定去沈阳,给你要一件郭,嗯,郭……”
“哥,是郭艾伦。”小满提醒道。
“啊,对,郭艾伦的签名球衣,一定!”
小满依旧铁青的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转瞬又换上一副认真且祈求的语气。
“哥,我们村还有一个姐姐,也是从东北拐卖过来的,我求求你,能不能也帮她找一下家人?”
沈千寻被连续两个“求”字扎得心尖疼,抬头看向小满,这个男孩自己深陷泥潭还惦记着同样遭遇的人,他是心地顶好的一个人。想到这,沈千寻心底泛起心疼,他哪有理由拒绝,犹豫半秒他都得亲手抽自己,“没问题,我答应你。她在你们村吗?”
“不不不,她早不在村子里了,她在绥源市里开了一家幼儿园,我不知道幼儿园叫啥名,但我记得她本人,叫迟冰。”
沈千寻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叮嘱小满要坚强,站起身和古月离开。
沈千寻刚想问古月能不能帮忙查一下这个叫迟冰的女孩,却发现先一步走出病房的古月,刚出门就靠在墙面小声抽泣,他犹豫好久才伸出手给古月擦眼泪,见古月抬头又赶紧收回手。
“小满这可怜娃娃,入院体检时发现他感染了HIV病毒。”
沈千寻顿感血液倒流,整个人僵在原地,挂着咬伤的右手迅速且坚决地藏到了身后。
古月眨着浸湿的睫毛,看出他的异常,来不及抹掉眼泪,立马抓住小白兔身后的右手,扯开手套,面色紧张且凝重,“小满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