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二道岭
吉姆尼在杜春的提醒下没有走高速,一路乡县小路颠簸到绥源市。车行至三道岭派出所门口对面,冷冰清熄火拉手刹,看向杜春,意思是谁进去?
沈千寻放下皱巴巴的手指,“姨姐,你和赖子叔在车上等我,我和大春进去。”大春朝着窗外吐出漱口水,跟着他下车,走进派出所大门。
“肖摆土!”
身后传来悦耳的川渝口音,沈千寻杵在原地,浑身酥麻地迈不动步,眼前跳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笔挺的警服衬着柔雅的身段;肩上的“一毛一”暴露出她新警的身份;警帽外没有一根多余的发丝;丹凤眼下玲珑的小鼻梁;两片让沈千寻记不清吃过多少次哑巴亏的薄嘴唇微微翘起。
小女警跳起来,修长的手指拍在沈千寻额头上,“咋滴嘛,毕业才几个月,就不认得老子喽?”
沈千寻羞红的脸,刚抬起手又放下,像是迟到的小学生怯生生地招呼,“古,古月,好,好久不见。”
杜春只是微微点头,不等古月和他说话,低声告诉小白兔,“剩下的交给你了。”说完便转身走出派出所。
沈千寻被丢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咋办。
在“跑路”的途中,他和杜春商量好,就像他俩在林北找爹一样,从基层派出所入手,切入点就是95年后给3岁以上的男孩落户的人家。
到达绥源市第一个派出所,就遇到了他俩在警院的白月光,古月。
杜春认为自己连警服都没穿上,深感配不上古月,一反常态地立马转身离开。
在古月连捶带审后,小白兔才吞吞吐吐地道出实情。她歪着头,撇着嘴伸出手,掌心朝上,见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手掌忍不住又拍在额头上。
“拿来喽!介绍信,没得啦?那协查函总有得嘞?”
见小白兔满脸涨红,憋不出半个字,古月收起老同学间的调皮,抱着肩膀摇摇头,“啥都没得嘞,那就没得查喽!”
沈千寻明白,没有正当理由,不允许民警随意调查公民信息。他什么都没有说,低着头转身准备离开派出所。
沈千寻一只脚即将迈出大门,被古月叫住,“你等哈!你可以去二道岭村去看哈喽!”
二道岭村地处绥源市腹地,三面环山一面靠河水,拥有一块全省少有的平原地形,土地肥沃,是重要产粮基地。20世纪90年代,二道岭主要以农业产业为主,受此影响,当地有个别人为了家中有壮劳力,不惜从外省购买男童。
在那特殊的二十年间,二道岭是人贩团伙主要销赃地,东北拐卖来的幼童价格最高,其中同为平原地带、产粮基地的东北黑林市,男人身形魁梧和吃苦耐劳等基因优势,从那拐来的男童,在二道岭人口拐卖市场中异常抢手。
古月被分配到绥源市三道岭派出所实习,三所下面辖区分为一、二、三道岭三个村。她刚到绥源市的第一个任务,是被借调到技术大队,前往二道岭进行DNA采集任务。当时部里要在2016年建立男性Y染色体新系统,将绥源市作为Y库数据采集试点地区。
古月还没说完,对面吉姆尼发出孱弱且急迫的鸣笛,小白兔匆匆转身离开,眼看着他跑到路中央,一辆货车呼啸而过,将她后面的话隐没在车噪中。
冷冰清见到前方路口有巡警车,心虚地叫他们赶紧回来。
夕阳斜下,刺眼的黄色阳光洋洋洒洒普照着眼前万物。吉姆尼主驾驶位置上,硕大的墨镜将冷冰清的半张脸遮住,看不出脸上半点表情;杜春睁着眼迎着残阳的光线,一直没吭声;后座的冯赖子早已鼾声四起,口水肆虐;沈千寻一直看着窗外,脑子里盘算着车里的鬼,以及怎么去二道岭寻找金佛爷的孙子。
车行过一条盘山道,再穿过一条3公里的山洞,过了两道山岭,一座仿明清的红绿黄大牌坊映入四人眼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二道岭”三个烫金大字在车顶上晃过。
二道岭的气温比黑林市略高几度,此时路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满眼的绿色让冷冰清不禁摘下墨镜,摁下车窗,清新的气息席卷车内,冯赖子打了两个喷嚏醒来,“啧,到了?”
“先不进去。”
杜春勉强伸了个懒腰,语气懒散地提醒道。
眼下,二道岭里面具体啥情况还不清楚,就这么贸然闯进去,问谁家在95年买过一个三四岁男孩?四人一车非得让人嚼碎打烂不可。
天色渐暗,二道岭村口大槐树下,聚集着二十多位男女老少,三三两两地聚成一撮,有中年男打牌喝茶、有妇女嗑着瓜子扯家常、有老人坐在马扎上下棋、几个个头差异很大的孩子围着大槐树周围相互追踪嬉闹。
村口几条土黄狗遛弯般闲逛,偶尔抬腿占领地盘,一条大个头土狗听到异常,猛然抬头。
冯赖子光着膀子披着破洞的麻袋,光脚踩着同样破损的黑布鞋,手上拎着看不出原色的编织袋子,一步三晃地踱到大槐树下。
“咋,这年头还有叫花子?”吆喝声引得树下男女老少将冯赖子围在中间。
“哪人呐?”
“要钱还是要剩饭?”
“要钱的都是骗子!”
冯赖子一时语塞,他没想到扮成叫花子潜入村子内部,反而引出这么多人,这完全超出了四人计划。
村外拐角处,吉姆尼静静地停在树丛里,三人目睹冯赖子被“围攻”,沈千寻和杜春立马对视一眼,幸好还有备用计划。
他俩跳下车拍拍车窗,“姨姐,看你的了。”
吉姆尼犹豫着打着火,缓缓行至村口。
率先对冯赖子吆喝的中年汉子站起身,敞开褂子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青龙纹身,下身麻绳扎起的黑裤子上沾满泥土,裤脚挽到膝盖下,他是二道岭的地头蛇青龙。
青龙看着吉姆尼缓缓往村里开,立马拎着马扎挡在车前。
“今儿可真够热闹的哈,你又是干啥的?”
冷冰清半边脸藏在太阳镜后没下车,车窗开条缝冷冷回应,“做点小买卖。”没等青龙开口问,她率先打开后车门上的车窗,车后座堆满各种杂货。
见到新鲜玩意,妇女扔下手里的瓜子,孩子疯叫着一起围上来。
冷冰清只得下车,却完全没有做小生意人的热情劲头,反而拒绝道,“我先去村里卖完,出来你们再买。”
青龙趴在车头上,厉眼盯着冷冰清,“不用去村里了,人都在这呢,就在这卖!”见冷冰清依旧没有下车的意思,呵斥道,“不卖就滚蛋!”
太阳镜遮挡着冷冰清的表情,只得打开车门做生意。
村口外树丛里,沈千寻啃着手指,将前面的情况尽收眼底,眼看着他俩被困在村口进不去,心里有些着急。
杜春踢着脚下的树根,嘀咕着,“至少知道村民都在村口,咱俩潜进去。”
俩人贴着麦田潜入村子,耳边除了微微凉风外,村子里寂静得没半点声音。
沈千寻越往里走心里越没底,“大春,不对啊,咋一个人都没有?”
杜春停下脚步,被小白兔这么一提醒,心里也有些发毛,他见天色彻底黑下来,能见度只有几十米。他顺着一处平房墙边的电线杆爬上屋顶,转身把小白兔拉上来轻声问道,“你说买过孩子的家庭和正常家庭有啥区别?”
沈千寻吭哧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冒出来一句,“要是刘叔在就好了,他指定能看出来有啥区别。”
杜春刚想回应,身后传来砰砰几声有节奏的闷响,俩人在房顶摸黑寻到发出响动的院子——
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短裤上粘满毛球的男孩正拍着篮球。整个球早已看不出本色,几块皮子翘起大半。
杜春看屋子里没有亮灯,又趴在墙头好一会,确定屋里没有大人,不等沈千寻下决定,自己先跳进院子。
男孩眼里露出不符合年龄的胆怯,球在地上弹跳几下后,轱辘到后落地的沈千寻脚边。
三人短暂对视后,男孩低下头搓着衣角,看样子上面的小疙瘩都是自己平时揉搓出来的。
沈千寻捡起篮球缓缓递到男孩眼前,他却不敢接,下意识退到墙边,浑身一哆嗦,眼见短裤颜色变深,温热的液体滑到脚踝,又羞愧地渗入土里。
沈千寻鼻梁发酸,眼前怯弱的男孩像极了一紧张就啃手指的自己。
“你叫啥名?多大了?”
沈千寻试图用温柔的语气安抚男孩,连续问了两遍,男孩依旧靠在墙面,浑身打着哆嗦不敢应声。
“别问了,你进来看一眼。”
杜春从屋里露出头,将他叫进去。怕被村口的人发现,谁都没敢开灯,沈千寻适应了好久,视觉才勉强恢复。家里连最基本的家电都没有,只有一台32寸电视机。
“大春,这家咋这么穷?”
杜春明显不关心这些,手指着墙上一张十六寸照片,上面男人穿着中山装,女的烫着大波浪,头上盖着白沙,明显是90年代的结婚照。
“应该是院子里那小哑巴的爹妈。”
沈千寻借着月光凑近看,又打开强光手电,看足两分钟后才回头,“大春,不对啊,这孩子咋和爹妈长得一点都不像呢?”
“估计这孩子是买来的。”
沈千寻转身回到院子里,不管男孩怯弱地躲闪,拉着他的手腕就往门口走。男孩用另一只手去掰沈千寻手指,没得逞,情急下张嘴咬向沈千寻手背。
沈千寻吃痛松开手。
“你特么咋不知道好歹?还咬人!”杜春捏住男孩两腮,逼他松口,赶紧去看小白兔伤势。
两排带血丝的牙印,借着月光明晃晃地刻在小白兔手背上。
沈千寻冒着冷汗,呲牙咧嘴,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我没事,别管我,看看那小子手腕。”
“不,不能离开这个院子,不然,不然他会打死我。”
咬人的男孩反而像受伤了一般蜷缩在墙角,看见杜春奔他而来,脚下往后挪蹭。杜春一把抓起男孩手腕,悬在半空,好一会才问道,“咋弄的?”
男孩手腕上挂着一圈两指宽的老茧。
见男孩不回答,杜春小声试探,“金佛爷?”
男孩面色铁青,眼圈发黑,眼神空洞,额头挂满汗珠,浑身打着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杜春站起身,对小白兔说,“算了,咱先撤回去,这小怂货咱带不走。”说完,杜春去开大门,却发现门外挂着大锁头,索性拉着小白兔重新翻墙,爬上房顶。
杜春借着月光踩着防水的油毡纸,迈着高低脚在前面带路,突然脚底一空,耳边生风,眼前一黑。沈千寻上前抓住杜春衣服,手背吃痛用不上力气,也跟着一头扎进弥漫的灰尘里。
“俩人都在这呢?”
青龙带着几个庄稼汉子,拎着棍棒,将踩漏房顶掉进多年没人住的泥草房里的杜春和沈千寻拖出来。
杜春被一盆冷水浇醒,转头看向正使劲咳嗽的小白兔,确认他没事,悬着的心落回胸腔。
“唉!小子,他死不了,看我!老子问你,你们来我们村是……”
青龙将杜春的头掰过来,没等问出后面的话,一股冲劲撞在鼻梁上,惯性带着他坐在地上。杜春脚掌蹬地,头顶撞在青龙脸上,同样借着惯性站起身,转头一拳将身后的汉子打倒。
按着沈千寻肩膀的汉子刚想过来帮忙,杜春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根甩棍,不轻不重地扫在那人腿窝,这汉子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杜春拉起沈千寻,一脚踹开大门,跑两步又折返回来把门关上,将甩棍穿过两扇门扶手中间。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青龙摸着发烫的鼻子,站起身想出去追,却被锁在破院子里。
两个人弯着腰踉跄着跑到村口,让冷冰清赶紧走。冷冰清不管村民手里拿着的小饰品还没给钱,拉开车门刚打着火,却被沈千寻拦下。
“冯赖子呢?”
三人再次下车,发现大槐树下的男女老少不知何时都站起身,把他们围在中间。冷冰清试图冲破人群,被人推搡回来,拉扯间太阳镜掉在地上,镜片被踩碎。
村民借势将吉姆尼推翻,同时不远处,青龙刚好带着那两个村民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他穿过人群直指冷冰清,“你怎么……”
冷冰清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袋面粉,扬撒在青龙眼前,顿时空中弥漫着白色粉雾,村民一拥而上。
沈千寻张开双臂试图阻拦村民,控制局面,“大家都别激动,这还有孩子呢,别伤着孩子,我们不是来打架。”
村民们不知是被哪句话激怒,疯狂号叫着朝三人冲过来,沈千寻翻身就被打倒在地,杜春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后脑也受到重击。
等再次睁开眼,杜春发现自己被绑在大槐树上,冷冰清和小白兔同样后背贴着树干,分列在他两侧,面前一个蠕动的破麻袋,不用说里面装着的是刚才没上车的冯赖子。
青龙拿木棒捅着麻袋,“哪有这么胖的要饭花子?我看你不是要饭,是想要人!”
杜春视觉彻底恢复,看清楚青龙便是大男孩家墙上照片里的男人,他恶狠狠地吼道,“唉!有种冲我来!”
青龙想起来自己红肿的鼻头,举起木棒钉在杜春额头,“老子今天就他妈废了你小子!”没等他举起木棒打向杜春——
“大龙!住手!”
随着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四周同时亮起多条刺眼的车灯光束。
沈千寻浑身力气用尽,在闭上眼的前一秒,他熟悉的红蓝警灯划破夜空,扫射着大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