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寻根
“出来了。”
沈千寻坐在吉姆尼后座，像是在二所夜巡那般趴在车窗旁，望眼欲穿地看向黑林市局正门。
杜春走出来后抱着肩膀大跨步穿过马路，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车内一股凌冽的匪气袭向三人。
冯赖子叼着牙签仰头坐在后排沈千寻的身旁；冷冰清趴在方向盘上；杜春想舒展四肢却被狭小的车内空间所限制，尝试几次未果后只能放弃，蜷缩进座椅里。
四人均保持沉默，目光也没有交流，车内氧气逐渐被吸干，冷冰清将潮润的口罩拿下来，沈千寻啃着手指酝酿许久，鼓起勇气尝试打破沉默。
“小秋被养父母接走了，放心。”沈千寻话音刚落，被冯赖子抢了话头。
“啧，大春，关二临死前和你说啥了？”
杜春喉咙耸动，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好半晌，音色变调将话题转移。
“3岁，男孩，绥源市；6岁女孩，川西；女孩1岁，凤山亭；男孩，1岁，锦山市。”
三人同时看向杜春，这是他从齐俊鹏嘴里得到的账本。
冷冰清瞪大双眼，一下也不眨。
沈千寻盯着杜春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更多信息，“就这些？”
杜春舔着干裂的嘴唇，点点头。
沈千寻心凉半截。没有姓名和确切身份信息，也没有具体地址，单凭这些没有指向性的“账本”，想找到这四个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啧，这是真的吗？”冯赖子率先跳出来提出质疑。
好半晌，冷冰清开口，“找到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就能验证这账本的真假。”
“啧，咱去哪找丢孩子的家长？”冯赖子被拉回正轨，痴痴问道。
“沈千寻以前是警察，让他回公安局打听一下，当年都有哪些父母报警丢孩子了，一定能找到那些家长。”
冷冰清把话说完，三人目光都投向沈千寻。
沈千寻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怕自己卧底身份暴露，他紧张地喊了一声冷姨，立马被冷冽的眸光刀住，立马改口，“姨姐，念家客栈作为中转站，当年有可能全东北拐卖来的孩子都送来这，我就算回去打听到消息，也只是能找到黑林市谁家丢孩子了。”
“没错，这关乎到管辖权的问题，而且，他已经被开除了，私自打探警务消息也不合规矩，还会招来麻烦。”杜春为小白兔解围。
“啧，那你说怎么搞？”冯赖子瞪着大眼珠子反问杜春。
“俊鹏复印社！”杜春恢复了神志，声音不大却坚定地说道。
沈千寻了然，他与杜春去复印社找账本时，发现齐俊鹏为一些丢失孩子的家长免费制作寻子卡片，上面自然有确切的家长联系方式，如果按照95年的时间线进行筛选，或许能找到账本里孩子的真正家人。
杜春一点也不耽搁，很快拿回齐俊鹏制作卡片的清单，在他们三人面前铺开。沈千寻啃着手指，欲言又止。
“我现在进出复印社，算不上违法了吧？”杜春明白小白兔的顾虑，直接提醒道，意思是他进出自己亲生父亲的店铺是合理合法。
冷冰清不识字，躲在一边。冯赖子嫌灯光不够亮，拿着手机的手电筒照明，粗糙的手指在清单上自上而下地查找，紧张且焦急地将纸张划破，面部抽搐，手指钉在一个人名上。
“啧，咋会是他？”
杜春和沈千寻凑上前查看，不自觉地念出名字，“金茂然。”
冷冰清茫然地看向三个人，冷冷地问，这人是谁？
沈千寻和杜春面色茫然看向冯赖子……
翌日早上，阳光偷窥般地透过茂密的杨树枝叶缝隙，落在晨练的老人身上，院子里树木环绕，环境幽静，但设施和房屋却有些年头了，裂痕的地砖缝隙里露出本色。
四人前后依次穿梭在这宁静且陈旧的黑林市养老院里，拄着拐杖坐在庭廊椅子上的老人回头看向他们，留着口水却依旧好信儿般地嘀咕，“你们，是来看谁？”
103双人间门口，屋里传出来的咒骂声叫停了冯赖子敲门的手。
“老不死的混账东西，银行卡给我有啥用？给养老院交完一千六，就特么剩下四百块钱，给老子买烟都不够！让你那些徒子徒孙多存点能死啊？”
身材壮硕的老头跳着脚扯着嗓门正要接着骂，被身后一脚踢开房门的轰烈巨响，吓得张着嘴回头看去。
二老二少气势凌冽地堵在门口，老头音色降低八度，哀声问道，“你们，你们找谁？”
见四人都没应声，他心虚地闭上嘴，咽了一口口水，随着他们的目光看向轮椅上干瘪的老头。
“老金头，居然还有人来看你？”
跋扈惯的壮老头恶语相向，说完自感不妙，低头哈腰地坐回自己床上，眼睛瞥向正播放早间新闻的电视画面，耳朵却偷偷听另一侧。
沈千寻环视103号屋内，两张与医院一样的白色单人床占据了大部分面积，一个陈旧的衣柜靠在墙边，小方桌上堆满没吃完的咸菜罐和药瓶。
轮椅一侧轮胎没了气，胶皮瘪瘪地塌在地上，一边扶手的塑料手柄脱落，露出锈迹斑驳的铁管。一条红白方块相间的红毛毯盖在老金头腿上，他干瘦的脸颊显得一颗眼珠更加突出，细看才发现是少了一块眼皮，数得过来的几根白发趴在脑壳上，唯有两个硕大的招风耳能看出些血色。
冯赖子率先走进屋，目光落在老金头手里的拖布上，他拿过来递给壮老头，“老伙计，这么欺负坐轮椅的人，不好吧？去洗洗拖布，我们老哥俩说几句话。”
看着壮老头如释重负地抱着拖布杆跑出去，冯赖子弯腰将金茂然嘴里破损的烟斗抽出来，伸手从轮椅侧面尿袋旁边的小布兜里捏出一把旱烟丝，将烟斗装满，塞进老金头嘴里，给他点上。
屋里飘着小时候那股熟悉的陈旧烟丝味道。
“啧，金佛爷，还认得我不？”
金佛爷看着冯赖子满是旧烫痕的左手，眼珠蒙上浑浊的泪水，哽咽且沙哑地回应。
“冯一剪。”
身后的沈千寻不禁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位满脸老年斑的老人，就是二十年前在黑林车站广场的金佛爷。
他赶紧掏出写着四个孩子信息的纸条走到金佛爷面前蹲下身，刚想开口，却被冯赖子一手按住。
“啧，我想和佛爷单独聊聊。”
沈千寻想反驳，被冷冰清拦住。
杜春抱着肩膀站在门口，一副没听见逐客令的架势，也被冷冰清拉着胳膊强行带离103房间。
门关上那一刻，冯赖子坐在地上，也点上一支烟，摇头苦笑，他没想到会再次、且是在敬老院见到金佛爷。
“啧，佛爷，咱也算是江湖中人，我这次来找你是来帮你办件事。”冯赖子将烟头掐灭，眯着眼睛看金佛爷微微晃动的脑壳，抛出这次来养老院的目的。
“啧，95年你家丢过一个孩子，我有线索。”
金佛爷脑壳晃动得更剧烈，嘴里像含着枣核，含糊不清地问道。
“我孙子在哪？”
冯赖子透过金佛爷浑浊的眼球，像是穿越回二十年前的黑林市火车站。
金佛爷两鬓稀松的长发，手里端着烟斗，盘腿坐在出站口的墙角，周围“干活”的佛爷都是他的门徒。
但看似神仙的金佛爷也有难言之隐：子女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孙子4岁生日他才求来一次见面机会。
后脑勺梳着一根细软小辫子的孙子第一次站在他面前，金佛爷哭了。
然而，孙子来的第三天就丢了。
当时金佛爷去给孙子买糖，儿子一家三口在院外嬉闹，有邻居带着孩子上来搭讪，儿媳并没有多想，以为平房区的邻居都这样自来熟，他们与大人站在家门口聊家常，两个孩子相互追逐，在胡同里时隐时现。
等金佛爷回来问及小孙子哪去了，两家大人才想起来开始寻找，结果直到月升日落，都没再见过孩子们的身影。
金佛爷立马召集手下门徒，在黑林市大面积寻找，没等他交待完，冯一剪，就是后来的这位冯赖子杀进来——金佛爷忽然想到，很有可能是和尚帮为了打击报复自己才将孙子掳走。
一番鏖战后，他才弄清楚，冯一剪也是来找孩子的。
金佛爷把自己六颗大金牙抠下来塞进冯一剪的裤兜，以此表示自己服了，更算作是求冯一剪找回自己孙子的酬金。
金佛爷没等说出六颗金牙的诉求，和自己孙子被拐的话，冯一剪就被传呼机的消息叫走。
他一直没等到孙子回家，却等来冯一剪被抓入狱，胡子明跑路，以及自己手上的镣铐。
出狱后，儿子不再管他，他又因蹲大狱十多年没有养老金，只能靠着过去门徒每月救济两千块钱，在养老院残喘余生。
103房门外，杜春吹着口哨拉着小白兔在走廊找卫生间，冷冰清则四处观察环境，心想或许找到孩子后她也可以来这过完剩下的日子。
突然，沈千寻前胸传来短促的震感，这是老孙与他单线联系的手机。他避开杜春，一个人走到没人的角落点开短信——
有鬼！
沈千寻一瞬瞳孔放大。
窗外树枝发出嫩芽的清香，随着微风飘进103屋内，冲淡了呛人的烟草味道。
冯赖子低着头，等金佛爷把二十年前的事情说完，缓缓张口应承，“啧，二十年了，虽说晚了点，可也总算没让老哥白等，我们查到了你孙子的线索，来找你确认一下。4岁男孩？”
好半晌，烟斗里的烟丝燃尽，轮椅上没半点回应。
冯赖子突然抬头弹起身，单手掐住金佛爷脖颈。
“啧，我特么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啊！”
折叠椅重重砸在他后背，肋骨下紧随其后传来剧痛，冯赖子力气尽失，蹲在地上疼得直吸冷气。
沈千寻扔下折叠椅，面色苍白，刚要去扶金佛爷，手却停在半空——
金佛爷歪头半张着嘴，浑浊且空洞的眼珠盯着门口，他顿了半秒摸向干瘪的手腕，已然没有脉搏。
一同窜进来的杜春也愣在原地，和小白兔的目光同时落在金佛爷脖颈上惨白的手印，没有半点血色。
“小白兔，现在怎么办？”
“我报警了。”
冷冰清靠在门口，冷冷提醒道，“警察来了，我们谁都走不了。”沈千寻啃着手指，一个非分的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走，我们四个一起走！”
杜春将从壮老头那“抢”回来的银行卡塞进金佛爷手中，拎起冯赖子率先跑出屋外。冷冰清紧随其后。沈千寻最后看了一眼毫无声息的金佛爷，推开拎着滴水拖布的壮老头，最后一个离开黑林市敬老院103房间。
吉姆尼身后的沙尘还没散去，派出所警车已经进入养老院。
杜春窝在前排回头问沈千寻，“金佛爷的死，咱又不是说不清楚，你为啥要四个人一起跑？”沈千寻依旧回头看着敬老院方向，他清楚，人生前被掐死，由于血液流动，根据力道轻重，会在脖颈上留下深红或紫色印记，有血萌迹象；如果是死后掐人，血液停止流动，没有血萌，可能会留下白印。
金佛爷脖子上的手印周围没有皮下出血和淤青，且是白色，以此说明冯赖子没有杀金佛爷，支队法医很快就能查清楚。
杜春见小白兔迟迟不回答，也不好多问，接着往下问。
“小白兔，咱去哪？”
沈千寻回过头，坐直身子，“4岁男孩，去绥源市！”
“差一岁啊，不是3岁的男孩在绥源吗？”冷冰清有些不解。
杜春给她解释道，“东北喜好说虚岁，应该错不了。”说完他又问小白兔，“就这么干过去？还有啥线索？”
小白兔放下手指，“那也得先过去，不然被支队牵住我们一时半会都走不了。”沈千寻看向窗外，都特么乱套了！
但他很清醒，无论谁是鬼，此时都不能被扣在支队，不然没有证据，背后的大BOSS就别想再摸到。
沈千寻无奈笑出声，当初送冯赖子进看守所不成，现在自己身为卧底，还得保护这老地痞不被抓。
真特么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