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姐弟
1998年,绥源市二道岭村迟老汉家里的柴房。
迟冰趴在干柴堆里,手脚被迟老汉死死按住,“再乱动就整死你!”迟老汉用家里的针在蜡烛上胡乱烤几下,算是消毒,又将从邻居那要来的渔线穿过针眼,没等针尖冷却,直接扎进迟冰头皮。
迟冰听着自己头顶发出的滋啦声,似乎掩盖了伤口的疼痛。
迟老汉舍不得带她去卫生院,缝两下伤口再打个破伤风针,至少得要五六块钱,那可是小十斤白面钱。
鱼线穿过头皮,白线进红线出,迟老汉笨拙且粗糙地撕扯着皮肉,把迟冰疼得几近晕厥。
半支蜡烛燃烬,迟老汉不耐烦地站起身,“蜡都点没了,你个败家玩意。”临走还踢了迟冰一脚,见她哼唧着还有半口气,拎起瓶子灌进嘴里半口白酒,朝着迟冰头上伤口喷洒上去。
迟冰疼得睁不开眼,哀嚎声吓得趴在门口的大黄狗都不敢抬头。
“行了,要不因为你,老子还用买瓶白酒?赔钱货!今晚别进屋睡了,再把被子染上血,还得往你身上搭钱。”
迟老汉滴溜着裤子走出柴房,又有些不放心,顺手将大黄狗脖子上的铁链子解下来,拴在迟冰脚脖子上。
“我这条皮腰带,可是你爷爷结婚时候用的,几十年都没坏,到了折在你手里了。”
深夜,万物皆眠,冷飕飕的秋风卷着悲凉,灌进柴房的每一个角落。
头顶的冷汗渗进伤口,疼得迟冰睡不着又睁不开眼。折腾一整天,她只在早上喝了半碗面糊糊,肚子饿得早没了知觉,浑身一点力气没有。
迟冰勉强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再没有缩回去的气力。她唯有回想的力量,在心里一遍遍默声喊着,“妈,你在哪?我在这快要死了,快来救救我。”
“迟冰姐……”
迟冰感觉脑袋嗡嗡乱叫,似乎随着夜风飘进来呼唤她的声音,声音若有若无,她想睁开眼,眼睑却被血凝住了,她揉搓了好半晌,才勉强睁开一条缝。
她踉跄着站起身,拖着脚上的铁链子,趴在柴房的小通风口,勉强把半个脑袋露出来。
“沐辰,是你吗?”
“迟冰姐,是我。”
“你个傻蛋,都说了是我的主意,全推到我身上,你就不用受罚了。”迟冰以为周沐辰回家后,傻傻承认是自己提出逃走,也被锁在了柴房。
周沐辰吭哧半晌,也没说清楚,五六岁的孩子哪能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做出准确描述。老周虽然在外面护着这个憨儿子,回到家依旧要惩罚他,虽然没动手打他,但也按照二道岭村的习俗,用铁链子锁住了小沐辰的脚。
“迟冰姐,我这有馒头,给你吃。”
迟冰看见对面通风口伸出一只沾满泥土的小手,抓着一个馒头,奋力往她这边递过来。迟冰伸出手想去接,奈何两家前后院的柴房,通风口虽然相对,但隔着一条两人宽的小径。
虫鸣声在四周环绕,未满暂缺的月亮下,两只小手从相对的通风口伸出来,一个想送,另一个想接,可谁也够不到谁。
“迟冰姐,我给你扔过去,你接住喽。”
周沐辰小手明显向上蹿了一下,他在奋力跳起来,馒头脱手,没来得及在空中划出抛物线,就径直跌落在柴房的墙根下,滚落到小径中间。
“姐,姐,你接到没?”
迟冰咬着手背,忍着眼泪,哽咽着回应道,“好弟弟,姐姐接到了,正吃着呢。”
“姐,好吃吗?”
“嗯,真好吃。”
“姐,等我长大了,要多多赚钱,给你买老多老多好吃的,让你吃个够。姐,等我长大了,有好大好大力气,我要好好保护你,不让他们打你,到时候我带你回家,回咱自己家。”
跌落的馒头静静地躺在小径中间,迟冰的视线够不到那里,看不见馒头。她想跳起来,脚上的铁链子却已经绷到笔直,拉得她连踮脚都做不到。
迟冰使劲且徒劳地拉扯着铁链子,却挣脱不了半点,脚脖上勒出一道道血痕。
二道岭村田地里的麦子早熟透了,收割的工作迫在眉睫,等不了迟冰头顶的撞伤痊愈,就发着高烧下地割麦子。
迟冰拖着发沉的脑袋和脚步,回头望着一上午的成果,比往常慢了许多。
她抬头望着秋老虎的日头,眼前阵阵眩晕,突然一个踉跄被迟老汉拽走。等她睁开眼时,自己已经站在二道岭大牌坊下,身边是小弟周沐辰。
迟冰以为自己割麦子进度太慢,迟老汉又要惩罚她,身体不自然地紧绷起来。
可出乎她意料,早已习惯的巴掌没有落在身上任何一个部位。一个跛脚的摄影师端着傻瓜相机,对着迟冰和周沐辰按下快门。
咔嚓。
迟冰本能地闭眼,周沐辰紧张地躲在她身后。迟冰想不通,抠搜的迟老汉居然给她照相?等摄影师背着相机,骑着大二八自行车离开后,迟老汉和老周脸上露出得意。
“这次有照片就好了,他们再逃跑,就能拿着照片贴寻人启事。”
迟老汉为了省钱,让两个孩子一起照相,他只需要付一半的费用。
两年后,迟老汉和老周,带着迟冰和周沐辰第一次光顾了向阳照相馆。再之后每两年,姐弟俩都会来靖远胡同为随时可能贴出来的“通缉令”补上近照。一直到迟冰满18岁,他们在向阳照相馆一共拍了5张合影。
一辆自行车在向阳照相馆门前缓慢骑过,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算是和老杜打招呼。
杜春看着手机,这是迟冰和周沐辰被卖到二道岭以来的第一张照片。两个孩子身后的二道岭牌坊,像在预示着他们不得不从这重新上路。
冷冰清轻轻踩了杜春的脚面两下,杜春抬头看向胡同另一头——
冯赖子正推着轮椅朝这边来,上面坐着沈千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