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净空佛牌
黑林市东北风剧场,年过四十岁的女演员小梅花卖力地挥舞着双臂,活跃着现场气氛,台下观众兴奋地拍打桌子,震得瓜子皮在半空中飞舞。
结束一天工作的劳累和生活的琐碎,人们来这,都是为了放松下紧绷的神经和忘却那些烦心的鸡毛蒜皮。
小梅花弓下身伸手拿起冒着白沫的啤酒瓶,在台下观众起哄声中,仰头将酒浆吸干,顾不得嘴边流淌至前胸的残酒,弯腰捡起瓶子下的百元大钞,这是第一排客人的小费打赏。
双手合十作揖道谢后,再吸进第二瓶,捡起第二张,还剩下三瓶……
这是剧场规矩,第一排客人打赏小费,一张百元纸币上压着一瓶啤酒,演员必须在台上当场旋儿进脾胃,这是对衣食父母的尊敬和感谢,也代表给客人面子。
还有一个规矩,打赏最高的客人可以在演出结束后,挪步至后台,与被打赏的演员会面。
观众陆续散场后,服务员清扫地面上残留的瓜皮纸屑,空气中充斥着还未褪去的热闹气息。此时拥挤杂乱的后台化妆间,小梅花坐在化妆镜前,厚重的胭粉能保她在台上看不出皱纹,此时镜子中的小梅花,年过四十,脸上的岁月痕迹一览无余。
“嘿,今儿是哪位不开眼的三炮,在你小梅花身上洒银子,啊不对,现在应该叫老梅花。”
一满脸白粉、娘气且酸溜的年轻小子,见小梅花没有卸妆,站在她背后明语嘲笑,见小梅花眼皮都没动一下,继续开口道,“都这点了还不卸妆,是等着人来会见呢?哎呦……”
杜春铁钳般的手指,捏着满嘴喷粪的小子的手腕,提溜到门口,将嘴里的漱口水喷在他脸上,“给你卸完妆了,滚蛋。”
小梅花连忙起身想道谢,却被眼前的三人给搞迷糊了。
人面对陌生事物,往往会不自觉地亲近相对熟悉的那一个,就好比两个人在小学并不熟悉,到了更陌生的中学后,关系却会毫无过渡的亲密。
小梅花目光率先落在冯赖子身上,上下打量着这位光头、矮个中年汉子,怎么看都觉得眼熟,生刮大脑里的沟壑,却没在哪个角落里翻出这人姓啥名谁的勾线。
“啧,不认识了?和尚帮刀枪炮子,冯……”冯赖子举起手腕,亮出二十年前下油锅的旧伤疤。小梅花脸上拂过惊愕,“你不是进去了,啥时候出来了?”话出口顿感不妥,刚才台下打赏的头魁,便是这位冯爷。
道谢后,小梅花目光落在冯赖子身前女扮男相这人身上,眼神阴郁,面如枯树,与冯赖子满面红光的痞相完全不搭边。再看替她解围那位年轻人,门神一般双手抱着肩膀杵在门口,脸上虽没生出横肉,却匪气逼人,任谁见了都自觉侧身避让。
按照年龄和性别来看,这应该是三口之家,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小梅花从16岁开始登台,在各色人物中滚打多年,也算是见过世面,却对这三人的关系有些看不透、吃不准。她也不敢贸然叫人,只是说些表示感谢捧场这番之类的客套话。
这一家子里只有冯赖子和小梅花算是故交,进东北风剧场前,杜春就已计划好,由冯赖子为主力,冷冰清进行见缝插针地配合,杜春则负责垫后。冯赖子嬉笑着,“啧,小梅花台风不减当年,跟俺们不用客气,我们正好有事求于你,想必你也知道,俺们为何而来。”
“当年子明那些江湖上的事,我啥也不过问,警察也找过我,得有,十几,二十年来年了吧,我还能知道个啥?”
小梅花面色平静,音色高亢而平稳,带着二人转演员特有的明朗的性格,最后以反问回答,显然她是心知肚明,不等冯赖子耍无赖,她伸手从内衣里掏出两千块小费,有些舍不得地对折,放在化妆台上,缓缓推向冷冰清。
杜春剑眉拧成双十一,小梅花这一套动作,他读出来此人目前经济状况窘迫,这与他们三人之前在外围调查的情况相符。难得的是,在此情况下,还能战胜自己的贪欲和人性,小梅花很懂且尊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江湖规矩”,并不像她刚才所说,不问江湖事。
冷冰清一直没说话,冷冷地看着小梅花,对方这套不卑不亢的动作在她眼里读出来,此人很是爱惜自己的职业羽翼,她完全可以先拒绝透露胡子明的消息,同时不退小费。小梅花察人观色的功力也不浅,她直接把钱推向自己,而不是冯赖子,说明她看出来这笔钱冯赖子出不起。
所幸,他们做好了充足准备,她拦住正要耍无赖的冯赖子,上前一步,坐在化妆台上,这套动作是杜春提前告诉她的,因她个子不高,很难对人形成俯视的压迫感,要尽可能利用客观条件帮助自己在关键时刻处在有利位置。
冷冰清坐稳后,对准角度,微微低头,目光冷刀子般割向小梅花双眼。
“95年,没几个人知道你是胡子明的,姘头!”
冷冰清故意将最后二字加重音量。果然,小梅花浑身一震,慌乱地看向镜子,整理几下发鬓。
二十多年前,小梅花跟随师傅在东三省各地唱二人转,来到黑林二商店搭建了简易舞台,计划连唱三天,结果第一天下台,被和尚帮拦住,要收取保护费。
胡子明以谈判为借口,单独带走小梅花。
翌日清晨,师傅带着乐班离开了黑林。
小梅花跟了胡子明两年,和尚帮只有三两个人知道她的存在,冯赖子和金佛爷油锅大战后,她帮忙给送过一次药膏,也仅见过那一面。
后来胡子明犯案跑路,小梅花便一个人留在黑林市,为了生计,她只能重操旧业,加盟东北风小剧场,这一唱便是二十年。
杜春当时确定侦查方向时,决定从胡子明下手,并详细询问冯赖子其所有社会关系网。家人直系亲属这些绝对是沈渊他们三个老家伙重点关照对象,杜春自然不会去碰。
杜春反复提示冯赖子,胡子明有没有对象,他才想起小梅花。
彼时,他们三人对小梅花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并没有指望会拿到有用线索,毕竟老话讲过,戏子无情,二十多年过去了,小梅花怎会和一个逃犯再有瓜葛。
科班出身的杜春,按照正常侦查流程,先对小梅花的情况进行摸底,发现她居然一直未婚未育,这点让三人不得不怀疑她还惦念着胡子明,说不准俩人之间还有没有瓜葛,会不会偶尔有联系。
“都二十年了,不是说诉讼期超过二十年,就算是杀人犯都不追究了吗?”
小梅花眼见自己被掀开老底,失态下依旧坚称对胡子明下落毫不知情。
冷冰清叹口气,凑近小梅花的脸庞,贴近她双眼,手却指向站在门口当门神的杜春,嘴唇蠕动,声音小得连身后的冯赖子都没听见。
小梅花看向杜春,面露惊讶错愕之色,好半晌,目光聚焦在化妆镜前挂着的一块佛牌。
冷冰清会意,立马取下佛牌,翻过背面,落款是若凌寺,净空,凝思半刻,她将佛牌归位,淡淡问道。
“山西和尚也听二人转?”
小梅花低头不语,算是给了答案。
冷冰清拿到想要的线索,踮脚跳下化妆台,随手将身上所有的现金都对折,连同刚才推回来的两千块一起推给小梅花。
冯赖子什么都没看明白,没等咂吧出什么滋味,就被冷冰清拽走。杜春最后撤出化妆间,临出门前他没回头,淡淡甩下一句话给小梅花。
“立案、在逃,与多少年无关,不死不休。”
东北风剧场外,三人成行,首次合作就拿到胡子明的线索,面色都露出深浅不一的轻松感,这也只是半分钟内的感触,他们又各自面向一方,不再言语,不是对面前的荆棘心怀迷茫或恐惧,而是各怀鬼胎。
杜春禁不住好奇,率先开口问冷冰清,“冷姨,刚才你对小梅花说啥了?”
“我说你是胡子明的私生子。”
冷冰清说完,扔下剑眉横立的杜春,第一个走下台阶。
冯赖子嗤笑间摇摇头,嘴里发出啧啧的脆响,迈步紧随冷冰清身后走下台阶。
杜春张大嘴,啊啊好几声,见为老不尊的冯、冷二人已经走到台阶尽处,冯赖子手都搭在出租车门扶手上,他一步迈过三个台阶,紧追着赶上车后座,“咱计划不是这样的啊?”
见二人不搭理他,才反应过来,“合着,让我垫后的计划就是让我给胡子明当儿子?”
冷冰清不接茬儿,踢了一脚前排副驾的冯赖子。
“冯赖子,我没钱了,打车钱你出!”
“啧,我可没钱。”
杜春关上车门,心跳和呼吸还没平复,出租车司机懒洋洋地问道,“去哪?”
“刑警支队。”
“啧,去火车站。”
杜春和冯赖子四目相对,谁都不肯让步,刚刚车内愉悦的气氛随着秒针波动而逐渐消逝。半分钟后,在司机催促声中,二人同时看向冷冰清,意思是问她站哪边?
冷冰清目光空洞地看向前方,右手拇指指甲渐渐抠进肉里。杜、冯不催促,等着她想好后再做决定。司机却有些不耐烦了,大声吼着,“你们到底要去哪?能快点不,磨叽个啥?别耽误我拉活。”
“下车。”
杜春看着半头白发的冷冰清。
冷冰清看着东北风剧场,招牌上的霓虹灯映着她的脸,看上去五彩斑斓。突然,霓虹灯关闭,脸色也随之暗淡。
短暂的霓虹灯如同每次找到女儿的希望,每“关闭”一次,冷冰清都会承受莫大的失落感,每承受一次就宛如刀割,要自愈许久。然而,更让她恐惧的是随着“刮骨”次数增多,她的痛感也越发减弱。
这次,是她离女儿最近的一回。
“我去若凌寺。”
冯赖子松了一口气,冷冰清和他站一队。杜春略微凝思后,缓慢但慎重地点头表示同意。
杜春看着重新去路边拦车的冯赖子的背影,心中默默提醒自己,我会一直盯着你,看看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变的。
冷冰清低头,双手插进夹克侧兜,任由打春的开江风将半白的短发吹得凌乱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