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命运的死结(上)
作者海蓝2024-03-25 00:0012,080

   到了医院急诊,医生清理好伤口,朱梦来才看清楚高海棠是被刀子划了,所以流了很多血,实际上伤得不算重,缝了4针,观察了半小时,给开了两盒抗生素就能回家了。

   高海棠拦着两个司机不让报警,两人一听,那怎么行,这可是伤人的事儿,今天是运气好,刀子割在肩膀上,要是再歪一点,那就是颈动脉,这么大事儿不让报警,他们的良心可过意不去。

   高海棠忍着疼痛,胡编乱造一顿解释,拿出大衣里的钱包,给每人发了几张纸币表示,这才把俩热心司机请走。

   医院里只剩下朱梦来陪着她——实际上朱梦来也走不了,她只带了助行杖,没带轮椅。

   本来她这趟来就是为了投奔高海棠的。

   “逃离”高海棠的这一段时间里,能想到的生存路径她都一一试过了,打工不行,没人要她;坑蒙拐骗更不行,不仅没挣到钱,还把轮椅赔进去了,人也挨了一顿打。

   在饥寒交迫和躯体的疼痛中,她已经认清楚了眼前的现实,不管当初高海棠把她接到安庆来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只要跟着高海棠,她是有吃有穿、有温暖屋子住,还能看上医生的,离开了高海棠,等待她的只有更加难走的路。

   结果还没到高海棠家,就看到她在小区门外打车,朱梦来立即叫司机跟了上去,这才恰好救了高海棠。

   这下子,她反到成了高海棠的救命恩人了。

   眼下高海棠看看自己凌乱、污糟的衣裤,再看看朱梦来,觉得俩人是一样的落魄,她坐到朱梦来的旁边,撩开她的头发,一眼就看到她脸上的淤青,心里大概也明白了几分,“我手机掉那儿了,你带手机了吗?”

   朱梦来摇摇头。

   高海棠把手里的药拿给她,站起身来,这两个动作扯到了她的伤口,疼得她“嘶”地吸了一口气,朱梦来本能地想扶一下,双腿动弹不得,只能徒劳。

   高海棠摆摆手,示意没事,然后走进医生办公室,借医生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没多大会儿,代芙急匆匆地来了,看到高海棠染血的衣服,她惊讶极了,却没有弄出太大的声响,把带来的大衣轻轻往高海棠身上一罩,扶着她上了车。

   安顿好高海棠,代芙转身回医院,按照高海棠的指示,找了两个护工,把朱梦来抱上汽车后座,三个人这才一起回到了高海棠的别墅里。

   两个孩子已经睡下了,代芙尽量轻手轻脚,帮助高海棠和朱梦来换洗、就寝......等她把两个人都收拾完,已经是凌晨两点。

   她的心里充满了疑问,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警察为什么会来家里?高姐为什么会受伤,带回来的这个残疾的女人又是谁?

   但是她都忍下了,什么也没有打听,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门窗,打开孩子的房间门确认孩子们都睡沉了,才回到自己的保姆房,带着满脑袋的困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高海棠却没有睡着,她靠在床头,仔细回想今晚发生的事。

   当时,律师刚把她和杨早带到小区门口,高海棠就收到了一条短信,那只是一条普通的短信,只写了三个简单的字:“来见我”,但是,发送短信的机主,不是别人,正是朱富。

   她立刻就反应过来了,马上回复了信息,对方约在涛哥回收站,并且只允许她一人前往。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设想到了会有一轮谈判,对方无非就是要钱或者物罢了,这都是可以谈的,没想到人家要的是她的命!

   刀子刺过来的那瞬间,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来人为什么要取她的性命?手里拿着朱富手机的到底是谁?

   搏斗间,高海棠极力想看清楚对方究竟长什么样子,当她借着电筒光看清楚来人样貌时,刀子已经放到了她的脖子上——要她命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冯玉洁。

   好在她用尽全身力气,把手机死死支撑在颌下,挡住刀刃。对方身高不占优势,力道一偏,才一刀划在了她的肩膀上。

   为什么啊?高海棠实在是困惑极了。

   冯玉洁拿了笔记本,不是为了钱吗?

   她知道冯玉洁是带着多大的决心来的,一次没有成功,她多半会再来,直到成功为止。

   她究竟为什么要杀朱富?又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手呢?

   这个迷题只有陈娟能够解开。

   陈娟并没有猜错,掌握了冯玉洁的动向之后,高海棠就没打算要继续和陈娟来往,毕竟她帮不上什么忙,还极有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然而现在事情发展成这样,高海棠不想和陈娟见面也不行了。

  

   所以,冯玉洁第二次约陈娟在卧佛寺见面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冯玉洁是怎么找到高海棠的呢?

   这还得从俩人在“山脚咖啡”逃单那天开始说起。

   那一天,冯玉洁在上山之前就把一切都规划好了,她的自行车停在咖啡馆附近的路边,锁在电杆上。所以看着陈娟追来时,她丝毫不慌,还想像上一次那样,把陈娟甩在身后。

   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一次的陈娟已经和那会儿不一样了,她既然来了,也是做好了准备的,等到冯玉洁跑到停自行车的地方,才发现车子已经不见了,原地只留一把被剪断的链条锁。

   陈娟很快就追了上来,捏着手里的安全绳,把带金属扣的一端朝冯玉洁一甩,把冯玉洁绊了个狗吃屎,陈娟趁机骑到她身上,眼看就要把她绑起来。

   冯玉洁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拼命挣扎,双手握拳,对着陈娟的太阳穴暴击,拳拳到肉,毫不留情,陈娟被打得眼冒金星,几次使不出劲来。眼看冯玉洁就要逃脱,陈娟用双腿死死绞住冯玉洁的脖子,手上使劲勒紧绳子,勒得冯玉洁猛烈地咳嗽起来,只能茫然地挥手胡乱捶打陈娟的腿部。

   就在这时,几个徒步爱好者从山上下来,看起来很是愉快,一直在互相开着玩笑。他们的欢声笑语很快引起了冯玉洁和陈娟的注意,俩人莫名地达成了一种默契,各自松开对方,准备爬起来。

   陈娟知道,机会只有这一次,过了这一次,她就再也不可能把自己从冯玉洁的钳制中解救出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她强忍疼痛,把冯玉洁的挎包抢过来背在自己身上,趁路人还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动静,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虽然按计划从陈娟口中套出来是高海棠为了笔记本在找自己,可也弄丢了挎包,得不偿失,这下冯玉洁难受极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

   叫声吓到了徒步的人,他们小心翼翼地朝着这边靠近,只看到一个头发凌乱、浑身是灰的女孩,一瘸一拐地朝着大路走,一位年长一些的女士朝前,问道:“姑娘,你怎么了?是摔伤了吗?要不要我们送你去医院?”

   她一边问,一边慈爱地想给冯玉洁整理衣服,撩开她刘海的那一刻,只见两只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一只饥饿的鬣狗,下一秒就要把她面带关切的脸撕得稀巴烂。

   女士愣住了,双手停留在半空,直到冯玉洁慢慢走开,她也没有回过神来。

  

   回到家里,冯玉洁没和阳台上看书的刘易深打招呼,直接进了卫生间。她锁好屋门,吃力地脱掉身上的衣服,照着镜子观察身上的伤势。

   脖子上的勒痕目前看起来还是红色的,但她明白,明天或者后天,这道痕迹就会随着皮下毛细血管破裂造成的出血凝固,变成青紫色。还好现在是冬天,她可以戴个围巾或者穿一件高领的毛衣掩饰。

   脸上的伤痕就没那么容易遮盖了,她端详着眼角的摩擦伤,用毛巾蘸水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细沙和灰尘,实在是难以擦干净,她跨进浴室,咬着牙用花洒和比体温低的水彻底冲洗干净,之后才用纸吸干创面上的水分......

   等她整理好走出卫生间,发现刘易深正坐在沙发上等待着她。

   她知道这是等待,因为他的眼神紧紧盯着卫生间的门口,仿佛一刻也没有移开过。

   看到冯玉洁出来,低着头,手上拿着脏衣服,刘易深走到她身边,接过脏衣服扔进脏衣篓里,和自己的衣服装在一起。

   他弯下身子查看她的伤痕,“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会弄到这里?”

   冯玉洁双手捂着脖子,想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刘易深却没有要放她离开的意思,拉着她到饭厅坐下,从柜子里拿出碘伏和棉签,准备处理她的伤口。

   冯玉洁两个月没剪过头发了,刘海早已经长过双眼,刘易深一时找不到趁手的东西,于是顺手拿了两个晾衣服用的夹子,一边一个,把她的刘海夹成两份,挂在额头两边,像龙的角。

   冯玉洁很抗拒这样亲密的举动,她猛地站起来,腿撞在桌子上,发出“咣当”一声响。

   刘易深没再坚持,把药留在桌上,自己沉默着回房间了。

   冯玉洁站在桌边,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两分钟,才把药拿上,走进房间锁上了门。

  

   陈娟背着挎包一路小跑到公交站,跳上回家的公交车,直接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时,才终于完整地换了一口气。

   她的身上也是伤痕累累,冯玉洁打得她鼻青脸肿,凝固的鼻血沾了她半边脸庞,胸口上和袖口上也都是鼻血,右眼被冯玉洁打得肿起来了,视野内的物体都有一些发红,目之所及的东西全部随着公交车摇摇晃晃,陈娟觉得有点恶心想吐。

   她双手托着脑袋,闭着眼睛休息了好一会儿,感觉一阵阵刺痛从头上、口腔、腰部和腿部传来,她慢慢地吐了一口气,尝试缓解腰部的疼痛。

   挎包从她的腿上滑落,掉在双脚之间。

   陈娟捡起挎包,打开检查,一台笔记本电脑,一部手机,还有一个笔记本。

   她拿出笔记本,止不住地笑起来。

   让高海棠费尽心思找了又找的笔记本原来就长这样。

   她忍住笑意,端详起手里的笔记本。这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笔记本,手掌大小,黑色的皮革表面,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烫金。

   她把笔记本拿在手里,忍不住再次笑出声,笑得公交车中部的几个乘客频频回头偷看,可陈娟管不了那么多,她的心里痛快极了!

   笔记本里到底记着什么内容,是不是跟冯玉洁说的一样,和一笔财富有关,拿了这笔钱,是不是就可以远走高飞,重新开始了?

   她用沾满鲜血和灰尘的手指慢慢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是空白的,第二页也是,第三页、第四页......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一个字也没有,全是空白的。

   陈娟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情绪可谓急转直下,她身上一沉,再一次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依旧是空白的。

   她把本子举起来,对着空气抖了抖,什么也没有。

   下一刻,她把笔记本的封皮取下来,试图在封皮夹层间找到什么,结果依旧是什么也没有。

   她顿时感觉自己被冯玉洁欺骗了,又一次地被同一个人欺骗了,冯玉洁一定是拿了假的本子,和朱富的电脑放在一起,所以她才会相信了这是真正的笔记本。

   陈娟怒火中烧,她把笔记本塞进挎包,攥紧拳头思考对策。

   真正的笔记本还在冯玉洁手上,沾满自己指纹的刀也还在她手上,一切都没变化。

   自己适才的笑声此刻就像巴掌一样打在脸上,陈娟感到面部发红,身体里涌动着一股气,让她想大喊出来。

   公交一停,她就立刻下了车,从公交站顺着绿化往公园方向走,走到一棵光秃秃的树下,准备大喊几声发泄一番。

   刚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电话震动声从背包里传来,陈娟气馁极了,她不想理会手机,准备继续完成被打断的发泄,却觉得那口气怎么也提不起来了,她软软地坐在草地上,从包里拿出手机。

   这个号码她虽然没保存,可她已经记住了。又是张雅慧。

   她的不快终于有了一个出口:“你真是会挑时机,每次都这样。你要的东西我不会给你,我不想给你,听懂了吗?随便你怎么弄,我绝对不会给你!”

   陈娟的失态让张雅慧感到意外,她预料到了她的态度不会太好,但没想到是这样的,与其说是带着敌意,不如说是怨气、哭腔和发泄。

   对话陷入短暂的沉默,陈娟反应过来,打算挂断电话,“等等”,张雅慧未卜先知似地喊停陈娟的动作,“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觉得我们应该见一面。”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说过了,随便你,要把裸照给我父母也罢、贴满整个安庆市也行,随便你,我不在乎。”

   “我不知道你出什么事了,不过我觉得,咱们又不是学生了,陈娟,我和你,我们像成年人一样面对面谈一谈,也许你见到我,和你想象中恶婆娘的形象并不一样,咱们就能往下聊了。再者,有问题咱们就解决问题嘛,生活嘛,又不是电视剧,咱不用那么极端,对吧?”

   陈娟冷静了一些,她没说话,但也没挂断。

   张雅慧趁热打铁:“见一面吧,就明天,我在我学校对面,一家叫‘北约’的咖啡馆等你。”

   陈娟想了一会儿,“我不会去的,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那你定时间地点。”

   “卧佛寺后山脚下,‘山脚咖啡’,周三,早上11点25分。”

   “这周四吗?这周三上午我有课。可以换成......”

   “那就算了。”

   “行,行。就周三,不见不散。”

  

   周三上午10点,陈娟先一步到了咖啡馆,她一进门老板就把她给认了出来,她这咖啡馆本来客人就不多,逃单的客人也就这一个,没想到她还能回来。

   陈娟把上回的18块付了,和老板要了一个凳子。

   三天过去了,她脸上的伤好了很多,额头已经消了肿,只是淤青依旧让人看着心里发怵,老板心想,人也回来买单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指一指门口的折叠露营椅,“你自己拿吧。用完还放那儿就行了。”

   陈娟道了谢,拎着折叠椅绕到咖啡馆背后,在一棵树下稳稳坐下,透过玻璃观察店铺里的情况。

   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平时香客下山的时间,店里一直没有别的客人。直到11点20分,才有一个扎低马尾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她看起来十分消瘦,分不清前胸和后背。身穿一件最常见的黑色修身中长款羽绒外套,脖子上是一条肤色的丝巾,紧紧贴着皮肤,在羽绒服的领子里若隐若现。下身是一条呢子裤,脚上是一对高帮的皮鞋,带2.5厘米的粗跟,就算隔着玻璃和距离,也能判断出她的秋裤应该是塞在袜子里——呢子裤脚的下面能看到一圈不均匀的鼓包。

   这打扮真是太典型了,学校里的中年女教师有一半都是这个打扮,陈娟知道来人大概率就是张雅慧。

   光听声音,她还以为张雅慧是一个大城市的重点学校里打扮入时的精致女人呢。在她最初的想象里,张雅慧应该披着头发,手拎时装包的,或者最少也是一个牛皮挎包,没想到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身上略微褪色的帆布双肩包显得她的普通更增了一分市井。

   陈娟看着她走进店里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把双肩包摘下抱在怀中坐下。

   等到11:45,陈娟才走进店内,坐在张雅慧的面前。

   看到陈娟的真身,张雅慧似乎也有些惊讶,同样的,在她想象中的陈娟,并不是面前的样子。

   “你好”,她礼貌地开口。

   “你好”,陈娟回应。

   见面的场景意料之外的平常,她们各自点了饮品,这一次老板要求先结账,张雅慧站起来,跟着老板到前台扫了付款码,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小、很轻,和老板讲话也是轻轻的。

   回到桌边坐下之后,张雅慧多看了两眼陈娟脸上的伤,但也只是看了,没有开口询问,而是直奔主题。

   “原来黄悦喜欢你这样子的。”

   她带着负气抬头看陈娟反应,发现对方只是看着她,并没有被激怒,这让她很是不快,于是她接着说道:“他和我坦白的那天,说是你一直勾引他。还有许多别的,难听的话,我就不转述了。陈小姐,黄悦做的一些事,我之前的确不清楚,今天我约你,就是想劝你,把U盘给我吧,黄悦给你的钱我不追究,咱们就两清了。”

   “我把U盘给你,不是等着你们报警抓我吗,你说你不知道他的事,呵,一个被窝里可睡不出两种人,别说这种自己都不信的话。既然约我见面了,就说点实际的东西,不要浪费彼此时间。”

   陈娟并不像黄悦所说的蠢笨,倒是聪明得很,张雅慧换了一个坐姿:“或者你说,你要怎么样才会把U盘给我。”

   这倒还算像话,陈娟立刻反问:“把U盘给你,我能得到什么?”

   “我不会报警抓你。说实话,这条件已经很不错了。毕竟就算我报警抓了你,让黄悦的事败露了,受惩罚的、社会性死亡的,都是他。我现在是觉得,我和你还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话音未落,陈娟重重地敲了两下桌子打断了她:“张老师,我叫你一声张老师,你也别那我当傻子。你要是想报警,早就报了,何必找我谈。如果你还坚持用报警威胁我,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陈娟打算离开,至少在张雅慧恼羞成怒或者叫帮手之前必须离开她的视线,张雅慧伸出手,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腕,语气由冷静变得急促:“是,我知道他那些来路不正的收入。”

   陈娟听着她脱口而出的话,竟觉得那么悦耳——熟悉的快感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再次落座时,她的下巴高高扬起,手也环抱在了胸前。

   “别的我不敢说,至少在咱们国家,任何单位、企业,有了一定职位以后,灰色收入肯定是有的。是,我也用着那部分钱,我的孩子也靠那些钱过着不错的生活......但是我发誓,和学生有关的那部分,我之前是真的不知道。”

   “他对你承认了?”

   张雅慧点点头。

   “但你没打算揭穿他,或者和他划清界限?”

   “我还有孩子!你要我怎么办呢?”

   张雅慧的语气激动起来,“她爸爸因为这种事被调查,我的孩子怎么办?她怎么在学校里生活?别人怎么看待她?”

   听到这话,陈娟的手放在桌上,语气里的讥讽不再:“我保证不把这事捅出去就是了,本来我也就是为了防止黄悦报警罢了。”

   “所以你也并没有站在正义的一边......”说到这里,张雅慧立刻补充道:“但是我明白你也是缺钱,所以我并没有要求你还钱。”

   听罢这话,陈娟一下子靠在椅背上,再次把手环抱在胸前,她打断了张雅慧:“我站在了自己的这一边,正不正义,我管不着,起码我不会让20年前的人,用同样的方法再伤害我一次。”

   紧接着,陈娟把黄悦、学生时代、胸部、鞭子、戒尺,一样一样地讲给张雅慧听。

   “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上床......你也没法否认,他在女人眼里,已经完全没有性吸引力了。”

   “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像训狗一样训练他,让他跪,他就跪,叫他爬,他就爬......男人的头长在不该长的地方,你的丈夫在我的戒尺下完全没有自尊。”

   “我这里有不少的现场照片,你想看的话我可以让你看看。”

   ......

   陈娟一句接一句,每一句都带着不小的冲击力,张雅慧愣住了,黄悦对她坦白时完全不是这样说的。在黄悦的表述里,他是抱着怜悯之心,抱着对学生时代不受欢迎的同学的同情,才去支持陈娟的工作,也是因为陈娟的多番引诱和低姿态的投怀送抱,他才没有抵挡住。

   张雅慧心里其实赞成陈娟所说的“完全没有性吸引力”这一点,她和黄悦已经分床睡四年多了,黄悦会有需求,但她对他的身体已经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只是她觉得,终究是自己没有履行作为妻子在婚姻内和丈夫过性生活的义务,认同了黄悦所说的“一次犯错就落入了圈套”,也认可了黄悦劝她的“夫妻是一体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打死我也没用,至少得保护孩子,还不如一起解决问题”。

   “我还是对男人的了解太过片面了”,张雅慧身体里响起这样一句话。

   看着久久的沉默张雅慧,陈娟一口气喝完了桌上的饮品,“怎么样,现在咱们再谈谈别的条件吧,比如说,你可以用钱买,或者以后都不要再联系我了。你不是想保护孩子嘛,你女儿黄依依,在兴齐小学读四年级,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别逼我。”

   此时的张雅慧和来时已经不一样了,她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热,前额略微发麻,口里发苦,张张口,并说不出话来。

   而陈娟只觉得这一趟来真是浪费时间,她还以为张雅慧真的有什么大智慧,没想到还是搞夫唱妇随这一套,毫无新意,甚至有些窝囊。想想多少黄悦这样的男人,仍有许多女人心甘情愿地和他们“荣辱与共”,生下孩子,她就觉得女人真是疯狂。

   想到这儿,她突然就想到高海棠,要说别的女人也就算了,高海棠这样要能力有能力,要样貌有样貌的女人,又何苦找一个朱富那样的男人呢,要是自个儿也有她那样的条件,不知道会过得有多开心。

   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张雅慧对她已经不构成威胁了,只要她还会担心黄悦出事会影响到女儿,肯定就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这个发现让陈娟安心了许多,看着面前呆滞的张雅慧,陈娟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不过,现在可不是可怜别人的时候,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呢,眼前最大的威胁并不是张雅慧,而是冯玉洁。

  

   此时冯玉洁心里想的人也是陈娟。

   她的伤还没好,但是手里已经没钱了,在手机上浏览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接了一个今天一大早去做伴娘的临时工作。

   临出门前,冯玉洁仔细用一条带扣的毛线围脖盖住了骇人的勒痕,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确认看不出来以后才出发,一打开房门,刘易深像是知道她要出去,已经坐在玄关等着了。

   “你上哪儿,我送你去。”

   冯玉洁拒绝了,只说要去打工,刘易深追问:“打什么工?还是做保洁吗?”

   “当伴娘。”

   “......伴娘?”

   “现在很多人结婚都是在兼职平台请人做伴娘,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刘易深欲言又止。

   冯玉洁没打算再和他多透露什么,换上鞋子,刘易深站起来,按住门把手,“你不考虑好好做一份工作吗?”

   “你不也没工作吗?”

   “但我不缺钱啊。”

   这话一出来,刘易深自己也感觉不合适了,不过冯玉洁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依旧是冷冷淡淡的表情,打算继续出门。

   自打住进来,冯玉洁就没有流露过一丝情绪,每每见面都是这样淡淡的,此刻,刘易深的尴尬和想要继续交谈的心情达到了顶点,按住房门之后,伸出双手,冯玉洁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发现他并不是要触碰自己,只是转身从玄关柜的高处拿下一个背包罢了。

   背包上没有灰尘,看来是新近才放上去的。

   “那天看你挎包坏了,你背这个双肩的,比较符合人体工学,不会引起肩痛......”

   冯玉洁接过包,没再给他继续交谈的机会,拉开门飞快地跑掉了。

  

   雇主新娘家在二楼,从单元门开始就铺了红地毯,一直通往新娘的房间。

   做伴娘的工作比冯玉洁想象中要复杂一些,原本按照招聘信息,伴娘只需要站在新娘旁边,配合拍照和玩游戏就可以了,没想到现场的情况完全不受新娘本人的控制,伴娘既要拿东西又要帮着接待早到的亲戚,直到迎亲的队伍到达门口,几个伴娘才终于在卧室里,开始扮演自己定好的角色。

   一开始倒是好好的,提前排练过两遍的接亲游戏玩得热闹喜庆,哪知玩着玩着,男方带来的亲戚朋友就不对劲了,跟拍摄影师的相机还在录呢,他们就开始对伴娘上下其手了。

   几个伴娘里,除了其中一个是新娘真正的朋友,别的都是请来的兼职临时工,工作是工作,被摸可不算工作内容,一个个子比较高的姑娘当场就给了摸她腰的男人一耳光。

   这一耳光犹如鞭炮一样响亮,点燃了两边的怒气,现场意想不到的混乱,两家人也分不清谁是谁,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客厅里一下子变成了战场,新娘在中间劝也劝不开,走也走不掉,推搡中,身穿喜服的新娘被撞倒在地上,她看着眼前拧作一团的两边亲友,委屈地哭了起来。

   冯玉洁没有去搀扶新娘,更没有参与拉架,她抱着手靠在卧室门框上,饶有兴致地观摩着这场闹剧。

   在她的眼中,此时的场景就像一幅画,战斗的男人,拉架的女人,哭泣的新娘,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在沙发上大喊大叫蹦来蹦去的胖男孩,还有撒了一地的喜糖......荒诞、疯狂、有趣。

   不知道是谁报的警,过了好一会儿,警察来了,两拨人才分开,可嘴上依旧吵着,乱哄哄的。

   冯玉洁趁众人不注意,悄悄退回到卧室里。

   所有人都在外面看热闹,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她换下伴娘的衣服,从新娘的挎包里拿了两张钞票,走到卧室门口,外面还在吵,她退回去挎包旁边,又拿了几张,这才贴着墙壁,慢慢混进人群中。

   屋里声音大,门又大开着,楼上楼下的邻居很快被吸引过来,挤在门口踮脚往里看,冯玉洁弯着腰,从人群里挤出去。根本就无须在吵嚷中找出路,她只需低头看着脚下的红毯,红毯指引着她从逼仄的世界一路逃到开阔的天地中。清晨的空气冰冰的,混着小区里涩涩的草木气息,一丝丝儿地钻进她的鼻子和衣服里。

   冯玉洁小跑着往小区门口走,路过几辆停在小区道路上前来接亲的车,其中一辆正打着双闪,驾驶座上一个男的,一边刷手机一边嘿嘿嘿地笑,完全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冯玉洁被逗乐了,她笑着从车前跑过去,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手里有了钱,虽然不多,但可以暂时解决眼前的问题,冯玉洁打算从刘易深家里搬走。

   当初也是为了躲避高海棠,一时没有去处才来的,可是和刘易深住在一起太不舒服了,对于冯玉洁来说,他像一尊坐在庙宇正中间的佛,受人供奉,不惧风雨,总是用慈悲的眼神看着她,叫她感到难受。

   真奇怪,救他的时候觉得他可怜,现在却只觉得他可恶。

   可是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看了看时间,还没到13:00。一般这个时候,刘易深才会起床,然后在屋里上个厕所,再下楼吃饭。

   她站在楼对面的绿化后头,看见他出门后,回家把自己东西拿好,环顾了一圈没有落下什么,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最近刘易深总是在同一家小店吃饭,每次吃的也都差不多,红烧排骨套饭、清汤蹄花套饭、烧白套饭,翻来覆去,总是这三样。先喝一口南瓜汤,再慢慢吃饭,中间加一次小菜,前后一共半个小时。

   但是今天小菜没有了,中间没有加那一次小菜,刘易深提前回来了,两个人正好在电梯厅里碰了面。

   没有给冯玉洁拒绝的机会,刘易深板着脸从她手里抢过行李,拽着她进了电梯。

   “无声息地出现,再无声息地离开,这就是你的计划是吗?冯玉洁,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是因为早晨我叫你找工作的缘故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刘易深的语气已经近乎愤怒了,这是冯玉洁认识他以来听到他讲话最大声的一次,她依旧是淡淡的表情,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这沉默几乎要把刘易深搞崩溃了,他把行李往客厅里一推,大声呵道:“你要是一直这样不说话,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冯玉洁看着他,打量着他,迎上他带着委屈和不解的眼神,冷静地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不是我想要什么......你现在是有意在气我的对不对?为什么呢?你不是救了我吗?你把我救回来、搬来和我住,但又不和我交流......为什么你会受伤?你的脖子......是谁弄的?你究竟遭遇了什么事情?这些你都可以和我说啊!我既然同意你搬进来,那你就应该,不,是可以,你就可以信任我,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呢?”

   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竟觉得气不足,话音刚落就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让他看起来尤为生气,他想减少这种生气的意味,于是二次轻吸了一口气,再分几次慢慢把气吐出来。

   “我遇到的事和你遇到的事本质上没有区别,说到底都是自己事,咱们各自管好自己就行了。”

   “我没死,你也活着,咱们就得活得像个人样。我已经在试着鼓起勇气了,因为你,因为你和我说春天会很好。”

   “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自己”,冯玉洁的语气还是那么冷淡,“你像个人样也好,我有一天过一天也好,最后春天都会来的。春天来不来,和我们没关系,你能理解吗?春天和我的事,你都解决不了。”

   听到这样的话,刘易深急得差点儿岔了气,“冯玉洁,你现实一点好不好,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活在现实生活中,可你缄默得太多了,多到你已经无法正常生活。你是一个人,你有感情、有感觉的。我拜托你有一点人类的样子,和我像人一样交谈,就,就直接把你的感受说出来,行不行!”

   即使是生气,他的五官也没有拧在一起,反倒像小孩子发脾气,嘴巴略略撅起,眼眶通红,眼睛里的泪花和眉毛微微抖动着。

   就像一个受宠的小孩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

   冯玉洁心里顿时有了一个主意,她接住他抛过来的情绪,软软地滑坐在椅子上,趴在桌面小声哭起来。

   这一哭,刘易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蹲在冯玉洁面前,“你别哭,你别哭,我声音大了一点,对不起,你先别哭好不好?”

   冯玉洁抽泣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来,“我没法和你说我的事,说了以后,你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怎么可能!”刘易深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我保证,不论你说出多离经叛道的事,我都不会评判你,我们今天的目标就只是解决问题。”

   冯玉洁颔首沉吟了片刻,她在用心地组织接下来的每一句话和用词。

   “我得罪了一个人。”

   刘易深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伤害了她的......男人,拿了她的东西,并且......我......”

   刘易深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说吧,说吧,说出什么都不要紧。”

   “我最重要的东西,被她抢走了。”

   “她在哪里?我们可以用钱买回来吗?”

   “我不知道”,冯玉洁的眼泪涌回眼眶,“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该和谁倾诉这些事,不知道该找谁帮帮我。”

   说完以后,冯玉洁重新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此番恸哭究竟是真是假,她自己也分不清楚了,哭泣宛如一个缺口,身体里某一部分的结节随着眼泪顷刻间流了出去。

   “父母去世以后,我就觉得在世界上没什么牵挂了”,刘易深喃喃地吐露心声,“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真空之中,一切都像一个梦,有时候觉得其实我已经死了,只是意识还在物理意义上停留在空间中。这种失真和虚无折磨了我几年......”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站起身到卫生间拿了毛巾,用温水沾湿后回到冯玉洁的身边,“用毛巾擦一擦会舒服很多,比纸巾舒服,相信我,我们先从让自己舒适一点开始。”

   冯玉洁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接过毛巾,轻轻擦拭自己的脸庞。

   “你说你伤害了别人的男人,是感情上的伤害吗?”

   “不,是......用你的话说,是物理意义上的伤害。”

   “我可以问问是怎么回事吗?我的意思是,我得知道缘由,才能评估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冯玉洁咬着嘴角,带着哭腔:“几个月前,我在一户人家做工......你知道的,就像今天一样,也是临时的工作,那个人,哦,她叫陈娟。她的男人,他,他趁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对我做了一些事......我就用刀捅伤了他。”

   刘易深的表情复杂得像一盘艰难的棋局,他没想到是这样的事。

   “后来,陈娟就一直用这件事勒索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从家里跑出来。”

   原本刘易深以为,冯玉洁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孩,遇到的问题无非就是一些数额不大的金钱纠纷,或者男女之间分手时没说清楚的感情纠葛一类的事情罢了,最多,他想过的最不想听到的故事,就是“裸贷”“信用卡逾期”“工作中捅娄子赔了一大笔钱”之类的,没想到是捅了人。

   他的思绪快速地运转着,在他一帆风顺的前半生里,类似这样的事实在是离他太远了,他遇到过的最大的挫折——除了双亲身故之外,就是毕业之前论文的研究计划阶段一直不顺利,根本无法确定实验能不能做出可以支撑论文的结果,那时候是他最焦虑、觉得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后来也有惊无险地平安度过去了。

   但是捅伤了人......这算违法了吧?可她也是为了自保,应该算正当防卫?

   刘易深迟迟没再说话,一直在思考,冯玉洁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完全掌握了他的心理活动,于是又适时地哭了起来。

   “我知道没人可以帮我,这是我自己惹出来的事。”

   “不,不是这样的。她抢走你什么东西?是用钱可以买的吗?要不......要不咱们就算了?我再给你买一个,这事就算过去了。你就一直住我这里,她不可能再找到你的。”

   “呜呜呜”,冯玉洁哭得更大声了。

   她是如此自然地把控着这几次哭泣的程度,逐渐递进,哭得刘易深六神无主,语言也开始混乱起来。

   “要不咱们去自首?你还这么年轻,又是正当防卫,就算自首了,问题也不大。”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认定呢?惹上这种事,我知道我这辈子已经完了,所以根本就没打算再规划自己的未来。你为什么非要逼我说呢,我早说过了,说了也解决不了,你非要逼我说......”

   此时冯玉洁已经止住了哭泣,脸上写满委屈和绝望,刘易深一冲动,握住了她的双手。冯玉洁知道时机已经来临,她瘪着嘴,抽抽搭搭地提出自己的计划。

   “我想......能不能约陈娟谈一谈,她要钱我就赔她,她要我道歉......或者下跪,我都可以去做,这件事还是有私了的余地的,对吗?”

   “对,对。你等我想一想......”

   冯玉洁没给刘易深太多思考的机会,“可是我不敢约她出来,我怕她根本就不想见我。要是你能帮帮我,事情就好办多了。”

   刘易深无法说不,尽管犹豫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可他说不出来,是他自己规劝人家的,是他自己说凡事都有解决途径的——虽然原本他并没有朝把自己也牵扯进去的方向考虑,但事情怎么一步步就到这里了呢,他也糊涂了,只觉得心里充满了热情。

   急于拯救冯玉洁的心在此刻到达了顶点,刘易深稀里糊涂地就约见了陈娟。

  

继续阅读:第十章 命运的死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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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人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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