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冯玉洁却并不知道，陈娟不仅在找她，还找到一个得力的帮手一起找。她还是每天睡到下午1点，骑着自行车到处晃悠，吃一份快餐盒饭，再去等工。
等工的地方在一个新老城区交界处的三岔路口，每天凌晨天不亮，就有几百个人挤在一起等着——大多是乡下来的、没了田地的农民工，用工的老板一来，人群就跟鱼群似的用上去，运气好的就被老板点走了，运气不好的，等一整天也等不来活。
活也没什么好活，大多数是搬东西、挖坑之类的重体力活，工价也很低，一两百块得干一整天，今年房地产爆大雷，最近招工的少了，找工的却多了，工人就互相压报价，有时候，仅仅70一天也有人愿意去做......
冯玉洁等的不是这样的工作，重体力活她不愿意再做。再者，她觉得这帮人真没意思，互相压价格，那不是老板占便宜嘛，在这里互啄，可怜虫。
她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她要的是轻巧的、容易对付的活计。好比礼仪，就是珠宝卖场活动端盘子的；再好比楼盘开业的迎宾；或者是“验房师”，会不会验没太大关系，只要听从雇主的指挥，扮演好对方带去的“专业人士”就可以了。
只一条，工资必须日结，周结都不行，只要日结。
做一天，吃一周，不多花，也没啥好存的。
一般她不会到这里来，不过今天招工的微信群里没啥好活。现下她趴在车头上，眼睛盯着路上的人，看看哪个雇主有可能会要自己。
人群涌上去，被点走，再退回来......如此反复了几轮，下午三点，已经彻底没有活了。
没有找到工做的人们或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人抱怨着黯然离去，也有的男人干脆相约去快餐店吃酒，冯玉洁伸了一个懒腰，拿出手机确认余额：14.99元。
猪脚饭刚好要15块。
她没有冰箱，储存不了什么新鲜的东西，看来接下来三天，只能是馒头就乳腐对付过去了。
可冯玉洁的脸上看不出来一丝失望或者忧伤，饭嘛，多吃一顿少吃一顿，没太大区别。她把半指手套叼在嘴里，拉上衣服拉链，准备骑车离开。
“喂！”
一个男人喊住她，“你是来做工的不？”
冯玉洁拧过自行车头：“你要做啥子嘛？”
“不复杂，就是帮着收拾一下屋头......”
男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皮肤没有一丝血色，但也不是晶莹光滑的，看起来不是因为天生肤色白，而是太久没有晒太阳的缘故。
“在哪里？给多少钱？”
男人紧张地把手缩在袖子里，清了一下嗓子：“就那儿。”
冯玉洁顺着他的目光抬头，一栋5层的老楼，各式各样的防盗窗上挂着不一样的东西：绑着盆栽的、搭两块木板放着空花盆的、一屋子人大大小小的衣服挤在一起晒的、堆满破碎的木板和断成半截的拖把的......
“就那一间，白，白色的窗台。”
冯玉洁没进去过这小区，但看样子，年代也就比自己那个小区晚一点儿，她打量了一会儿男人，男人被盯得不自在了，无意识地开始来回踱步。
“不用打扫得太精细。我可以出188......和网上看到的一个价。”
冯玉洁没有仔细考虑，也没什么防范，踏上脚蹬：“行吧，走吧。”
到了单元楼下，冯玉洁把车往墙上一靠就等着男人开门，男人看她没锁车，折返回去把车推到了楼里，放在一楼楼梯后面的空地上：“在这里不会被偷。”
冯玉洁嗯了一声，跟在男人后面上了3楼。
和她想的差不多，这房子不算大，视觉上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小一些，屋里堆满了东西，只留出一条让人通过的通道，直直通向一个卧室。卧室里的光线非常昏暗，看起来估计和客厅没差别。
冯玉洁有些后悔，要把这屋子收拾出来，别说188，就是给8万8，她也得收拾半个月。
她明白了，这人就是传说中的宅男，要不就是囤积癖。
男人看起来愈发紧张了，磕磕绊绊地解释道：“不是收拾整个屋子......垃圾清理一下，拖拖地，洗洗衣服，就行了。”
“这些都不用动？”
冯玉洁指着书和碟片、以及各个年代的电子产品堆出来的“长城”问。
“嗯。”
男人回答完，从裤兜里掏出来几张卷好的钞票，立刻就回到了房间关上了门。
冯玉洁拿着手里的钞票，正好是188块，还带着体温。
这年代还有年轻人用现金，她边想着，边走进屋里。
脏衣服装满了三个纸箱子，他口中的垃圾，指的应该就是门后排成几排的几摞泡面盒子和外卖盒。
这人真是有意思，垃圾放得整整齐齐，有这功夫，何必请人打扫。
冯玉洁蹲下来，把拖在地上的裤脚捏在一起扎在袜子里。
袜口已经松得不像话，勉强能够兜住裤脚，鞋子的后跟磨损得厉害，布面完全破了，从凌乱的破损口漏出黑色的底层材料，看起来像塑料材质。
她从来没留意过鞋上的这个破洞，现在也没管，踩着鞋跟，一左一右把鞋一蹬，开始干活。
这屋子看来确实是很久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地上黏黏糊糊的，扫几下就搓泥了，塑料扫帚前端扫得起了腻子，刷毛一团团黏在一起，用起来十分费劲。扫了一会儿，冯玉洁的手腕子痛了，她走到卧室跟前，敲了两下门，“喂，你有没有别的扫帚？”
里面窸窸窣窣一阵之后，男人才来开门：“没有了，就这一个。”
冯玉洁叹了一口气，索性问道：“你都知道网上的入户保洁多少钱了，直接网上叫一个不就完了嘛，人家还自带工具呢！”
听到这样的话，男人倒是也不生气，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来的人会是谁。”
他并没有期待眼前有些凶悍的女孩给出什么好的反应，继续说道：“你就看着弄一弄吧，别跟现在似的就行了。或者......你要是不愿意做了，也没关系。把钱还我就行了。”
说完这一句，男人低着头，仿佛在等待即将降临的审判，没想到冯玉洁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到门厅，拿起扫帚坐在地上，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一根写完的笔芯，一点点清理扫帚。
男人张张口，也没说出什么话来，“砰”地关上门，又没了动静。
冯玉洁一边打理扫帚，一边抬头环顾屋里摆着的东西，扫视中看到一个进门时没看到的开关，她站起来把开关打开，一圈射灯亮了，屋子里顿时也光明起来。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这屋里的全貌，虽然堆满了东西，依旧能够辨别它原本也是有茶几、沙发、柜子之类的家具的，甚至在靠近阳台的地方，还有一张功能沙发，旁边有一个阅读灯，冯玉洁艰难地把脚挤进物与物之间的缝隙里，顺着灯往下摸，直到摸到一个圆圆的按钮，使劲一按，阅读灯也亮了。
温暖的灯光照着落满灰尘的沙发，以及上面的一堆杂物。
冯玉洁把脚抽回来，灰尘也跟着腾空而起，惹得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两个喷嚏，这喷嚏来的几乎要把人掀翻过去般猛烈。她使劲揉了揉鼻子，用两个纸团子堵住鼻子，把沙发上的东西一股脑地清理到一边，一下子坐了上去。
识别到有人坐上来后，沙发靠背缓缓往后，最后在一个令人舒适的角度稳稳停住，冯玉洁舒展开身体，盯着沙发对面的墙。
墙上挂着一排落满灰的照片，还有几份用相框裱住的文件，一张是中文的，“刘易深......计算科学......硕士学位”，其余都是英文的，她看不懂，但猜测下来，大抵也是和学历、专业相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里太安静了，亦或是温暖的灯光和舒适的睡姿让人放松，又或者，是被一屋子的物品包围着太过安全，冯玉洁看着眼前的英文证书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竟沉沉地睡着了。
“你好，你好。”
冯玉洁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下意识猛地跳起来，撞到旁边的东西，哗啦啦落了一地，几乎全是张国荣的唱片、磁带和DVD光盘。
男人看都没看一眼掉落的物品，语气有些请求，又像是指责：“你快一点打扫可以吗？”
冯玉洁久违地感到些许抱歉，她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声不好意思，连忙走回门厅继续打扫起来，她看着男人走回主卧，顿时好奇起来，为什么会突然叫人打扫呢？
她其实很能理解这个家里的脏乱，起初她的家里，也是整整齐齐的，似乎就是从最后一个亲人去世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再也没精力打扫卫生了。第一天觉得，“明天再收拾吧”，第二天，东西堆积了一些，第三天，地板变脏了......不知道多少天以后，房子就彻底变得脏乱了。
冯玉洁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整理，似乎整理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干脆就这样吧。
那这个叫刘易深的男人又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会选择在今天打扫屋子呢？
一边想着，地上的垃圾和尘土就被归集成一堆了，她找了一个袋子把垃圾装好放在门口，一对老夫妻从斜对面的屋里出来，她匆匆退回屋里，一下子合上了门。
接下来就是把衣服洗上，然后拖地......等她把活儿干完，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原本还不到太阳落山的时间，天却突然变阴了，窗外的光线朦朦胧胧的，显得这个屋里特别的亮。
刘易深再度从卧室里出来时，冯玉洁正在小心地擦拭墙上的证书，他显然有些诧异：“你，你擦那个做什么？”
“啊，不好意思，我顺手了。这是什么？”
刘易深张张口，但没出声，看起来像是累得不行，他深换了一口气，才轻声回应：“不重要了。”
之后，他走到阳台，呆呆地看着晾好的衣服，在晚风中一飘一飘，随后目光移到远处的天空，“太阳落山了啊......明天吧，明天。”
冯玉洁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收拾，俩人一前一后，静静地在黄昏中站了许久，刘易深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好了，你走吧。”
冯玉洁就等这句话呢，把毛巾搭在一边的柜子上，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