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终于久违地露出了踪迹,整座城市从正午时分开始,就被包裹在清澈的阳光里。
清澈的阳光在安庆市可不多见,它的上空总是常年笼罩着雾气,像幼鸟身上的绒毛,飘飘摇摇,看着就要散开,实际并不轻易。
这样的清澈和温暖,让人们的心情也变得好多了,似乎路上的车流也变得温柔了许多,暴躁鸣笛的司机都少了。树叶、玻璃和路灯亮晶晶的,路人的发丝闪着若隐若现的柔光,小狗的尾巴高高地扬着,大家各自享受着宁静、祥和,无数个单独的小宇宙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片暖暖的光线。
阳光也同时照在刘易深的阳台和主卧里。
这是最近几年来,屋子里第一次照到这么多、这么亮、这么温暖的阳光。请人打扫后,屋子干净了很多,他自己又慢慢收拾了一周,所有有价值的唱片、书籍、收藏品,都被分门别类地归置好了,写上了想赠送的人名。
刘易深推开窗子,让屋外的噪音和空气尽情地涌进来,他换了一套干净的普蓝色格子睡衣,把拖鞋整齐地放在床边,整理好脚上的袜子,躺在床上。
刘易深的心里异常地平静,周遭似乎也完全安静下来,宛若身处真空。身上的疼痛无一处在痛,就连疼了很多年的左侧斜方肌,此刻好像也被彻底解放了。
这样的平静让他不禁在想,是否死亡即将在下一秒来临。
事实上,在死亡来临之前,他就不得不先面对巨大的痛楚,五脏六腑犹如被火烧一般,喉头干燥疼痛得像刚刚吞下一块烙铁,他觉得整个腹腔之中,此刻正有一个四层刀片的绞肉割刀在高速转动,先割断大肠,再和胃部搅拌在一起,最终全部涌上胸口,让他几近窒息。
在如此这般的疼痛中,他想要产生一些想法或者念头,大脑却已经陷入兴奋了,它无暇顾及躯体的诉求,在药物促使分泌的各类要素下,掉进了一个万花筒,原本虚弱的光线也变得五光十色起来。
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了,放弃了挣扎,望着眼前的五光十色,顺从地闭上了双眼。
一阵熟悉的按键声传来,“嘀嘀嘀嘀嘀嘀嘀”,声音既近又远,随后,一只手伸到他的嘴里,不断地挖他的舌根,“哇”地一声,胃里的内容物涌上来,喷洒在地板上。
再醒来已经是一片光明,他虚弱地转动头颅,左看看,又看看,耳边是嘀嘀嘀嘀的机器声,旁边还躺着几个不认识的人。
头痛欲裂。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死神没有接收他。
急救例行报了警,派出所民警例行对送刘易深来的冯玉洁进行问话,结束时,冯玉洁的额头挂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民警从兜里拿出来一包纸:
“你救了他,不过记住雇主密码这事怎么都是不对的,下次可不能这么干了,年纪轻轻的,别走歪路。”
冯玉洁乖巧地点点头。
民警叹了一口气,嘱咐似地说道:“要是他后面要追究你,你就上派出所来打证明。听明白没有?”
冯玉洁点点头,还是没出声。
民警打量了她几眼,看起来没啥特别的,就是一个打零工的小姑娘,“行了,你回家去吧!”
冯玉洁假意答应,实则沿着楼梯走下到下一层,一直站在窗边看着,看到对方上车离开,才确信无须担心,返回到UICU的门口。
“我能进去看看32床吗?他叫刘易深。我是他朋友。”
“不得行哈,探视时间还没到。”
忙碌的护士所有的动作都那么快,语速也快得不得了,这让冯玉洁联想到爷爷去世之前,那家医院的护士们也是这样的语气,也是现在闻到的消毒水的气味,她一个人无助地蹲在抢救室的门口......但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年纪了,她追上护士,在其刷卡进门之前抓住了对方的手臂:“传个纸条可以吗?三十秒!请您体谅,他是自杀,现在很需要安慰。”
护士的眉头纾解了几秒,随后又立刻皱起来了,但眼神里多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搞快哈。”
冯玉洁接过护士递过来的笔,飞快地撕开在从男人家里带来给医生看的药盒,在空白面写上:“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护士拿起来看了一眼,匆匆地进去了。
冯玉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救他,正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继续现在的生活。
还记得去年冬天,也是这样的一个日子,太阳高挂,年前的天气暖和得像是永远不会再冷了。在那样的一个温暖的午后,一段榕树的树枝伸进她的卧室里,她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家中,鼻腔里还充斥着爷爷熬的中药味儿。
黄氏、党参、淮山药......
原来中药的味道可以在空间中停留这么久。
她一样样辨别着,一颗泪珠从眼尾顺着太阳穴滑落到头发里,她看到榕树叶子变成了亮晶晶、晶莹剔透的模样,看起来像水晶,可没有那么坚硬,它们从树上慢慢铺到她的床边,成为一条小路,一直通向天际。
她踏上了那条莹莹的绿色小径,朝着爷爷的方向走去。
当然了,她没有抵达终点,就像今天拉回他这样,她也被一个人拉了回来,送到医院......
记忆的闪回是弱者在无力改变现状时才会出现的现象,冯玉洁不觉得自己是弱者,但也不追求做强者,不愿往事再度闯入现实,她猛揉了几下手腕上的疤痕,用袖子遮盖好,给护士站留了一个号码,之后戴上手套和帽子,裹紧围巾,径直离开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