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临近德祐二年的中秋,淮西太平州含山县褒禅山,罗承鹰今天到了这里。
这时候的褒禅山还不出名,只是淮西中部丘陵地带一个不出名的山丘而已,可罗承鹰知道,后世当地政府开发旅游时,把写在中学课本中,由北宋政治家王安石写的《游褒禅山记》请了出来,让这个之前籍籍无名的地方,成为了一个文旅景点。
被后世史学家推崇为中国封建社会两个半政治大家的王安石,虽然出身在本朝,当下却被南宋的士大夫阶层鄙夷和讨伐的人物。这都是大家认为,自王安石变法开始,朝廷党争成了一种让他们极度厌烦的政治生态,所以,王安石便成为朝堂党争的始作俑者。没了士大夫正面的风评,他那篇《游褒禅山记》,也自然没被流传开来,褒禅山自然也泯然于众山之中。
他今天自然也不是来此怀古悼今的,而是只到了褒禅山下的一个村子,来和雄江军的都统董弢见面,处理一些雄江军的问题。
两天前,雄江军按照约定,离开镇巢军(巢县),到含山与武锐军北路纵队汇合。用了一天的时间,把全军拆分为两股,分别加入武锐军南北纵队,参加淮西大作战行动。
这次雄江军战兵辅兵一共来了九千多人,但随军的眷属却来了2万多人,差不多是倾城来投了。镇巢军民和蒙元结了梁子,先降后叛,杀了阿速军的首领,自己也知道蒙古人不可能放过自己,再不走的话,等待他们的结局就是屠城,被杀个鸡犬不留。
所以,担心家属在自己走后被蒙古人戕害,还有些没了生计依靠的人,也没有周边亲戚朋友可以投靠的人户,都纷纷随雄江军出走,要去淮东避难。
这突发的情况,一时让主持作战事宜的参谋司手忙脚乱,心里对雄江军大有埋怨,埋怨他们不该带这么多民众过来,给作战计划的推行造成了不小的困难。
罗承鹰却不这么认为,反而觉得这次雄江军来投,能带着家眷一起,诚心上就不用怀疑了。而且,他更能理解,一群面对屠城惨剧的人,他们除了出逃,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
对于雄江军都统董弢,他还因此产生了几丝的敬意。一个军人,能把老百姓的生死放在向上,愿意在有能力的前提下,带着他们出逃避难,也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但反过来,这两万以上的随军百姓的到来,确实也给下一步的作战增加了困难。想要借重雄江军,就要事先安置好这些一同逃出来的军属和百姓。要是置之不理的话,肯定会让雄江军将士心中有了深深的芥蒂,对于此次的合作和未来的整编,都是很大的阻碍。
参谋司从纯军事角度考虑事情,对这些难民感到不耐和拒绝,这个情有可原。毕竟这时代的军人,很少有明白军民关系对于军队和军政建设莫大的影响。考察南宋一朝,也只有岳飞的岳家军能做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对百姓秋毫无犯。其他的宋军,更多的是,在对敌作战的时候,发生欺压、杀戮百姓的事情是常见的。
罗承鹰却把这事看成是塑造新型军民关系的一个契机,所以刚安排好水师的事情,就连夜赶过来,面见董弢,商量安置百姓的事情。来的路上,他已经有了腹案,就是,再怎么困难,也要全力保证这些百姓军属的安危,把他们安全送到通州,加入南渡队伍。
这些百姓,大半是军属,剩下的也是和雄江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安置好这些人,也是收服雄江军军心的大事。所以,提前让水师的船队沿着裕溪河往巢湖那边开进,另外也让在淮西军渡江的渡口处缴获的船只,也一起集中起来,开向镇巢军方向,在半途上,接应这些难民上船,转运到通州。
但船只还是不够,没法一次性将高达2万人的难民队伍转运走,所以,就要执行妇孺老弱优先的原则,先转运他们到通州。剩下的青壮人口,只能跟随大军,步行到长江边,再上船往长江口转进。
好在粮食不缺,本来武锐军带够了野战粮秣,再加上在太平州江北岸缴获的辎重,供应武锐、雄江两军,再加上留下的青壮百姓,吃用一个月,也是没有问题的。
在浮桥渡口淮西军大营,缴获了不少的大车和牲口,运载粮食的工具也是现成的。不过,这些船只调度,粮秣辎重的运输,还有难民的船运,都给参谋司造成了不小的工作量。罗承鹰陪着他们整整忙了两天,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才连夜往含山这边赶来,要当面和董弢商议,对难民的安置,以及两军配合向东作战的事宜。
赶到褒禅山下的时候,刚过了早饭时间,雄江军和难民混在了一起,好像正在进行编队。对难民的安排计划和命令,昨晚已经派人过了和雄江军的首领们传达布置了。难民将被分为两队,一队回返往裕溪河那边走,留下随军的青壮也要编组好,分配到各部。
难民此时已经被分成了一团一团的,散漫地站在田里低声议论着什么。还有一些人趁着间隙,到田里薅稻子和野菜,看样子在为今后的生计做着什么。妇孺老弱些,则被家人牵着,往规定的集合地点集中,许多孩子手里还拿着吃食,努力往嘴里塞。早饭过后,要到下午才能吃第二餐,中间是没有午餐安排的。所以他们抓紧时间尽量把吃食填进肚子里,以防带在身上,在路上丢失。
被人引到董弢那里的时候,正好看见他被一帮妇女围着在说话。走的近了,才发现,他是在被这帮妇女围攻,双方正在争吵着什么,女人们七嘴八舌的插话,不停地打断他的话语。
董弢是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看样子有四十多五十的年龄,不像个霸道的将军,倒像是军中和善的佐贰官,即使被这些妇女气的不行,但脸上的却不见什么狠厉的表情。
这和参谋司告诉罗承鹰的情报有点反差,差点让他有种对不上号的感觉。根据参谋司收集的情报,董弢原是雄江军的左军统制,是个武艺高强的老军伍,因为不善钻营,才在军中蹉跎多年。不过他在军中威望很高,这次叛元,攻击阿速军的时候,被大家推为全军的都统的。
参谋司的情报还说,去年元军沿着长江向临安发动攻势时,夏贵为了牵制元军,选派偏师向河南方向攻击元军后方,想起到围魏救赵的效果。正是董弢率领所部,出安信军,奔袭宿州,破其城,斩杀色目骁将拜达,引起蒙元后方震动。
只可惜,他的战场离长江战区太远,这边闹的动静也没被伯颜关注,夏贵只好让他回师。雄江军反正时,军中同僚推举他担任都统,驱逐了原来的都统李赉,杀了先前带着镇巢军降元的知军孟之缙,将阿速军赶出镇巢城。之后又拒绝了夏贵的招降,坚守镇巢城参不多大半年不失。这样看来,这位算是经历和勇武都和姜才很相似的忠勇之将。
但现在,这位被罗承鹰想象成霸气侧漏的将军,正被一群妇女围着,和他辩论者什么,面红耳赤地,好不狼狈。
罗承鹰看见,一位长相秀美的妇人,即使有意在脸上涂抹了些锅灰污垢之类的东西,仍然不能掩盖住她那天生的丽质,略经分辨,就会被她的容颜发出惊叹。此时,她正作为这群妇人的代表,满脸却是悲愤不甘,用极快的语速和董弢交涉。
“若是都统大人觉得我们是污了身子的不洁之人,别的人难道不会作如此之想,到了船上,也是被人嫌弃的人。与其躲在人群当中无助挣扎,但不如让我等从军效命,和鞑子拼了你死我活,倒能挣些贞烈的脸面,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
她旁边一位瓜子脸的姑娘也接着话,面带凄切表情,恳求道:
“自那事之后,我就多次想要自裁寻死,都被家父拦着,说总要报了仇,才好洗却些耻辱,让夫家也看我董家儿女,不是些只能忍辱偷生的人。叔叔,我便是抱着这想法,和玫姐姐她们商量好,学那花木兰,从军杀敌,洗了身上的污秽,才能到地下见夫君的。叔叔若不肯成全,十一娘今天就死在您面前,让你去和家父解释!”
说着,这姑娘便要去抢董弢的佩刀,要做自戕的样子。董弢吓得连忙半转身,一手护着自己的佩刀,一手举在身前,拦住不管不顾扑上来的姑娘,口里只是叫着不可。
“我怎会不明白诸位小娘子的一片苦心!只是如此使不得,军中不许妇人出现,这是朝廷的军纪。况且,我雄江军这次出来,是要投奔朝廷的,一切人事都要朝廷裁定才行,我却不好擅作主张。”
“不用说这些场面上的光鲜话,那次打仗,朝廷的将军们不是挟妓行军,有了还带了自己的侍妾,在营中饮乐。如今打了败仗,败了国家,却说是我等妇人不洁,沮坏军国大事,可有天理!”
人群中不知那位妇人愤然说出这样的话,立刻便引得大家纷纷开口控诉,顿时这片地方就成了如早间的菜市场一般,叽叽喳喳一片,争吵的不可开交。
再看董弢,就更狼狈了,只身一人陷在其中,说又说不赢,还要护着自己的武器,拦着要抢刀寻短见的姑娘,左支右绌,一身大汗就出来了。
罗承鹰见董弢的亲卫只是站在一旁,有的在捂嘴偷笑,有的却在转头看向边上,佯做望风的样子。看样子,只要董弢不发话,这些亲卫是不会去帮他的,只顾在一旁幸灾乐祸。
没办法,罗承鹰虽说不愿卷入这场不知所谓的纠纷,但时间紧急,也容不得董弢自己处理好这里的事情,耽搁时间,误了正事。便向身旁带他过来的雄江军小校再次确认是董弢本人后,直接走上去解围。
“可是董都统当面,在下武锐军都统罗承鹰拜见将军,这厢有礼了!”
他故意把声调喊得大些,好盖过这群人的声浪。
人群果然为之一惊,霎时安静下来,都转头看着他。董弢也趁那姑娘分心的时候,一把挣脱了她的厮抢,一手护着佩刀,一手扶正帽盔,走出人群,过来要和罗承鹰见礼。
不想那姑娘被董弢一甩,竟跌倒在地,于是,她便就势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走了两步的董弢,听到哭声,明显身子停了一下,转头去看了眼地下的姑娘。再转回头时,已经是满脸的不忍,只是碍于面子,不便在外人面前有小儿女状,便又快步来到罗承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