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里外,江上爆鸣声传到南岸,不受任何遮挡地扫过淮西军临江设立的营帐,连串不绝的响动,惊起了所有的人。官兵们先在睡席上翻滚成一团,接着在惊呼喊叫声中,许多人光着膀子就冲出了帐篷,努力睁开惺忪睡眼,向江面打望。
晨曦当中,灰白的天幕下,江面仍是黝黑的一片。但一柱柱白烟,从江面升腾而起,飘向晦明的天空,和着连续的响声,数量在不断增加。烟柱的下方,是几十个闪亮的红焰,划着血红的尾迹,扑向他们脚下的浮桥。
“用公,用公,淮东军来了,是真州那支!”
夏贵的慕客刘馥踉跄着跑到帐门口,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的狼狈样子,掀开幕帘就冲进去,大声喊叫自己的东主。
帐内睡榻上,一位须发全白的老叟全然没有惊慌,身子还是平静地躺在薄被里,矍铄的老眼直直看着帐篷顶上,显然未受外面的任何干扰。瘦削却不乏红润脸上波澜不惊,镇静如常,待到刘馥到了塌边,才缓缓用双手撑着,坐起身来。
“慌什么,你们这些文人,遇事便咋呼的紧,要有静气!”
前皇宋淮西安抚制置使,现大元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江淮行中书省参知政事夏贵,边整理自己的胡须、衣服,一边还不忘训诫刘馥几句。刘馥则吃惊地看到,夏贵好像一夜都未曾入睡,一点起床气都没有,眼中竟有些疲惫,还泛起几许血丝。
“用公,是淮扬兵攻过来了,你听着响声,必定是真州那支宋军打过来了!”
刘馥不管这些,连忙给夏贵禀报外面的事情。他昨夜闹肚子,一大早就跑到江边解溲,在草丛中亲眼看见十几艘宋船开过来,冲着浮桥方向驶去。虽然天色晦暗不明,可船上的认旗他还是隐约看清了,是扬州水师无疑。
“现在他们可是在炮轰浮桥?听着响动,来了不少战船吧?”
夏贵好像算定对手一般,坐在榻上,双手反着给自己挽着发髻,将披散的一头白发归拢起来,一边好整以暇地随口问道。
夏贵今年刚好八十,即使是在军中打熬了几十年,身体康健如中年人一般,但岁月毕竟还是给他刻下了无法逆转的痕迹,整理头发的双手仍是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不得已,刘馥只好出手帮忙,几下就给他在脑后挽好髻子,又给他用青色纱网包着,插好钗子,收拾停当。
夏贵字用和,所以刘馥尊称自己的东主为“用公”,而不是像其他人一般称呼他的官衔。刘馥看得出,当有人称呼他为“参政”这种元庭授的官衔时,夏贵眼中总会有一丝冷意,好像心中不喜。当然,他也不可能称呼他以前在大宋的官职“安抚”了,毕竟现在淮西已经投顺大元了。
“现在浮桥可是断了?”
夏贵的询问,让刘馥心中大惑不解。怎么听着夏贵的语气,好像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仿佛在谈论邻家的火势一般,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
“不知。”
“那还不快去打探!”
赶走了刘馥这个吓得没神魂的家伙,夏贵才让卫兵进来,服侍自己更衣穿戴。夏贵在军中待己甚严,从不准随营携眷或者携带营妓,衣食起居都是亲卫服侍。就在外面隆隆不绝的炮声当中,夏贵穿戴完毕,仍旧坐在帐中,并不出去,而是等着刘馥来给他回话。
夏贵对遭受这场袭击,心中早就算定了。他浩浩荡荡从庐州提兵,要过江增援金陵,在淮西这边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不相信守在金陵城对面的宋军会听不到。那边可是用水陆连战,直接覆灭了大元舟骑大军的宿将,不会不想到怎样对淮西再来一手。
忽罗剌斯的死,让夏贵惊惧不已,寝食难安。一来大元无敌的骑军,竟然被人家一日之间给全歼了。想来这是几十年来都没有过的事情,连他和蒙古人厮杀了几十年的军汉,听了也是瞠目结舌的,足见对方用兵之狠厉,战力之彪悍,智计当是了得。
更可怕的是,忽罗剌斯和他的手下,全是大元后族的部族子弟,死在淮西这个地方,而且还是有淮西军配合的情况下被斩杀殆尽的。他夏家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夏泽孙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要是陪着忽罗剌斯战死,或许元庭开恩,尚有不追究他夏贵责任的可能,家族后代尚有继续当个富贵闲人的机会。但夏泽孙竟然临阵跑了,撇下蒙古骑军自己逃跑了,这罪责可就大了,大到今后要被大元后族清算追索,杀之偿命的地步了。
蒙古人的尿性夏贵可是清楚的很,他们对自己人都狠,一将战死,仆从皆要殉死,更不要说外人了。不能和蒙古人一道死,便会被其部族的其他人追索偿命,没个好下场的。
真州蒙元骑军覆灭之后,淮西便不再属于他夏家的了。不要说家族权势富贵,就是能不能活命,存续下去,都是让人不敢想象的结局。
所以这次夏贵做的便是,让淮西乱下去,自己名义上带着精锐过江增援金陵城,实际上是躲到对岸,放任淮东宋军把淮西搅个稀烂。淮西一旦乱了,再起反元浪潮,急切之下,元庭可能只有倚重他再次出山,寄望于他在淮西的威望,敉平乱局。
如果到了那一步,他就可以和元庭做个交换,用重新平定淮西的功劳,换取家族存续下去的希望,希望元庭能放过对他和家族成员的追索。
所以他把最精锐的心腹部队点了两万余人,大张旗鼓从庐州出发,绕过镇巢军的防区,向江南进发。并且还在江边大肆征集舟船,搭建浮桥,做足了倾全力增援阿塔海的姿态。实际上,他在等真州的宋军过来,杀入淮西,将这片地方变成无主的乱地。
西来的蒙古援军是客军,没了他的主持,粮草接济都不能保证,他们也只有裹足于此地,罔谈攻击淮东了。淮东宋军进入淮西后,如果想在此久留,没有他在,也休想短期平定地方,据为复兴之地。
到时候,想要短期平定淮西,就只能靠他出马才行。蒙古人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让大汗的后族咽下一口恶气,而却能得到淮西三府六州三十二县的全境安靖。淮东那边的宋廷,即使有心经营淮西,只要他在,就不可能如愿动员起全部的资源和力量。
他也知道,这次宋廷那边可能是以攻为守,向淮西用兵只是掩护朝廷东撤入海,向南方转进。但即使这样,他盘算着对他更好。宋元之间的战争一日不息,他这个对宋军知根知底的叛将,对元庭的价值就更高。到了宋元对峙不下的时候,元庭更是少不了他,参赞军机,或者帅军平宋,都有大把的机会体现自己的价值。
因此,他这次,一待浮桥搭好,就连夜率主力2万人渡过长江,在北岸,只留下几千人,虚立营寨,等着淮东宋军来攻击。这部分被当做诱饵的淮西军,民夫就占了一半,根本没有战斗力,自然不能抵挡宋军的攻击。可是这些人一旦逃散,传播消息的能力可是不小,到时候,就会把宋军重进淮西的消息传遍各地,造成各地的恐慌和混乱。
夏贵这次别出枢机,想出了这么一个摆烂的阵势,吸引宋军来攻。不惜以淮西再次大乱为代价,想要为自己争取在元廷那边无法被取代的位置,不可谓不精明,不狡黠。
唉,总是年龄大了,才这般顾惜家族子孙!想当年,年少从军,战场上何曾惜命,女真,蒙古,我曾真怕过谁!
夏贵听着外面的炮声仍旧隆隆作响,却在心里哀叹自己的黑化蜕变。
宋廷不曾亏负与我,我亦不曾亏负大宋!就连降元,都是奉旨听令办的,从今后,怕是与那边再无香火情了!
又想到自己为之奋战了一生的王朝,从今后便是自己家族的对头死敌了,夏贵一时间对于当初没能坚持退休感到一丝的懊恼。要是早退养几年,那怕是一年,如今这些杀身大祸,怎会落到自己头上,自己又怎会落个如今费尽心力,拼死求活的下场。
要是早死几年,不做这降臣,这些儿孙债,又何须操心去还!
他嘴里竟嘟囔出声,含含糊糊的,听得两个服侍他的卫士脸色惊悚了一下,只是不知他这句话,到底所云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