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坞里,两条新上了桐油的新船并排停着,形体颀长,船体低矮,就像两只匍匐在水面的卧龙,做着跃升前的蓄力动作。木棕色的船体上过桐油后,反射着水面粼粼波光,像极了巨龙的鳞甲,散发着森森的光泽。
这船不似中国常见的船舶形制,没了方头方身的呆笨感,却是尖头方尾,船身也是倾斜着入水,斜插入水中,一看就是很利于在水中博浪航行的样子。船身甲板以上的中段,建有凸起的舱室,共有两三层高,也是做成前高后低的配置,形成了船只流畅韵动的线条。更在舱室的前后端,各有一个平台,马升甫说,这便是炮船的前后炮台了。
甲板之上,立着两根足足有七八丈高的立桅,桅杆上从上到下,依次排列了三四组的帆桁,捆扎这细竹篾丝编制的横帆。从桅杆顶端斜拉下来的四根斜索上,还布上了几张纵帆,像极了大食人的那种三角帆。只不过这些帆布现在都缠绕在斜索上裹了起来,要马升甫的解说,才能让朱涣两人明白其中的技巧。
炮船的船首上,还向前方伸出一根斜置的桅杆,长度也有三丈多,也是用来挂帆的。不过这帆却是球形帆,马升甫费了一番口舌,也没让朱涣两人明白什么是球形帆,更不明白这帆的用处。
至于这船的武备,全船根本就没有常见的雉堞和箭楼,显然,弓弩一类的兵器并不是这船的主要武器。陈楚客追问之下,马升甫也只是含混地说,这船并不配置弓弩兵,而是靠了前后炮台山的大炮,以及两侧船舷上的一圈炮廊上装备的大炮为主。
至于装备了什么样子的大炮,威力几何,马升甫却忌讳莫深,不肯详说。对此朱涣也是无奈,虽然他在朝中挂了户部尚书的职衔,但军器监属于政事堂的下属,并不归他管辖。见马升甫不说,他也不好深问,只是偷偷给陈楚客一个眼神,示意他自己用心察看便是。
陈楚客自身普通士子的的教育和阅历,当然一下不能明白刚才马升甫说的什么“炮台”、“炮廊”“加农炮”之类的专业术语。按照朱涣的暗示,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他只看见在所谓的炮台上和炮廊的位置,有着十好几根铁铸的管子,不同于以往他所见过的兵器,想来这便是马升甫说的“加农炮”了。若说这东西像什么的话,好像和突火枪有些相似,当然这铁炮要比突火枪更大更长,样子也更结实。
这两天扬州城里的人都在传,说这大炮开火时,声震九天,吐咽喷火,一炮糜烂十里地。想来这玩意就是通过炮子发射击敌,才能轰碎船只和战甲,不然哪能击毁江中的战船和陆上的重骑甲士呢。
“这炮状若突火枪,炮子该有多大啊?才能像扬州城里大家说的,能一炮糜烂十里!”
不甘心只看到火炮的形状,陈楚客还想要进一步摸清这火炮的威力几许,所以故作惊叹,想要掏马升甫的话,而且脸上堆着和煦的笑容,近乎谄媚。
“也没那么夸大啦!不过,这炮子威力当真不小,却也是实话,不然便不能几炮打沉鞑子的战船呢。”
马升甫不知陈楚客在套话,还当他是对这新式武器由衷赞叹呢,便简单纠正了一下,也未往深了说。
老马是个实诚君子,齐硕在造炮之初,就要求军器监内严格保密,概不对外人道。虽然老马不太理解什么是保密条例,但他朴素地认为,这炮是齐硕私人的手艺,就像当师傅的绝活一样,徒弟能学着做,却不能对外传播,漏了机巧。所以,他是不会说的更详细的。
而且,陈楚客不顾朱涣的暗中制止,屡屡向马升甫打听这炮的造法、规制、运用机巧等,反而让马升甫生了些许的疑心。不仅王顾左右而言他,而且,还想摆脱这两个人。渐渐地,三人之间便冷了场,有几分尴尬的气氛出现,相互间的眼神都躲避着对方。
恰在这时,从扬子桥军营当中,走来了一队兵卒,向两艘炮船走去。这些兵卒装着全身白色的衣裤,上身开领短褂,下身肥大的裤子,脚蹬麻鞋,有几十人之多。马升甫知道这些是炮船上水兵,穿的也是新近才配发的水兵装,看样子是来先行接船,一会儿好给官家太后及宰辅大臣们操演操船的。
马升甫心里有了主意,遂向朱涣两人一躬身,说道:
“大司徒见谅,这炮船我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切制造方略都是遵行齐将军的吩咐做的。况且,在其中,我也只是涉足了很少的部分,恐不能为大人解惑,说的多了,倒反而会误了大人尊听。
等会官家太后若是上船观摩,大司徒作为重臣,必定要上船随侍左右的。届时由齐将军亲自解说,必能让大人了解的明白。”
朱涣两人本就心虚,以为被马升甫看出端倪,听了马升甫推诿的说法,只得点头称是,放马升甫走了。两人只得留在岸上,看着两艘新船,臆想着这炮船的事情。
前斜桅操帆组的班正蔡丙千是个疍民,二十几年的生命轨迹几乎都留在了船上,算是对一应船只很熟悉的青壮小伙子。被南方炎日晒成黝黑的躯体里,几乎印满了操舟行船的体会,几天不见,油漆一新的炮船在他看来,更是帅气的无与伦比。
飞剪艏,尖头方尾,这样的形制本就利于船身破浪航行。两侧的船舷上还钉上了两条抑制横浪的压浪版,再加上几根桅杆的体量高度,蔡炳千心里判断,这船到了海上,只要有一丝的风,就能比其他旧式的船只跑的更稳、更快。那怕是福建那边的新出来的福船,桅杆数量即使再多,也不是这两艘新式船只的对手。
蔡炳千和他的六名弟兄,就是负者操纵前斜桅上的球形帆的一组人,当炮船的大体顺风时,他们就要在前斜桅上张开一副面积巨大的软帆,尽量兜住风力,驱动炮船跑出更大的速度。
几乎两个月,他们这些操帆的水手被禁足在扬子桥的合营当中,除了休沐,几乎一天不拉地在陆上训练操帆的技术。前桅、主桅和斜桁,都和他们一样,在地上栽起高大的木柱,代表不同的桅杆,上面布上帆页,让各组的操帆手夜以继日地苦练,模拟在船上升帆收帆的技术。
好在他们这些分到每艘船上的几十个操帆水兵,都是从通州那边特地招募来的跑海水手,都有过操帆行船的经验。主桅上的半硬帆和中华这边的船帆相似,张帆收帆的技术也有相似之处。难的就是前桅和船首前斜桅的三角软帆和球形帆,和中华这边海船上的硬帆区别很大,倒跟大食人的纵帆船相似。开头确实难住了大家,费了好一番功夫。好在大家都有实际操帆的经验,练得久了,也就掌握了这种软帆的操帆技巧。
不过,蔡炳千因为少年时出海,就被回航西洋的大食人给掠了去,在船上被当做奴工,给大食人当水手,一干就是五六年。几年前,他的船主再来大宋贸易时,反被宋人海盗给劫了。海盗见他是个宋人,便收留了他,于是,他也成了活动在珠母海(北部湾)一带的海盗成员。
也因为这种经历,蔡炳千掌握了操作软帆的技巧,这次扬州水军招募海船水手,他便应募到了扬州,参加了扬州的水军,成了炮船的水手。因为有这份经验,他对球形帆的操纵比别人要强的多,便被任命为球形帆组的组正,薪水也拿到了相当于流外官的水平。
新炮船在建造的过程中,这些水手也常来船坞观看船只的制造过程,以便他们尽快熟悉未来的工作环境。作为疍民的蔡炳千,看着这两艘漂亮的新船,从一堆木头架子,渐渐变成形制优美,蕴藉了御风破浪的巨大力量的新船。二十年生活一直就和船有着不解之缘的蔡炳千,心情也跟着激动,有了一份奇怪的畅想。
今天,看着眼前已经完工,船身油漆一新,桅杆上挂满帆页的大船,比往日更加漂亮,也更加有力,蔡炳千心里的那股积累了好久的念头就更强烈了。
“这么好的船,若是落到了大当家的手里,以白首领的雄才悍勇,涠洲帮当可称雄南洋,再无敌手。谩是蒲家又如何,奈何得了我们嘛!”
这份念头在他心里酝酿了几个月,今天看到这两艘新船的完全体,让他更为兴奋了。
在海上,好的东西,就应该掌握在强者手里,如果是别人的,那就去抢过来就是了!
这便是海盗的信条,有这份想法的蔡炳千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他隐藏的身份,就是一名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