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殿内已是一片死寂。
郭淑妃独自一人倚在锦缎软榻上,云鬓微松,珠钗半坠,口中哼唱着不成调的小曲。见到王德妃缓步进来,她懒懒抬了下眼皮,身子却依旧慵卧,全无起身相迎之意。
王德妃身侧的掌灯宫女当即喝道:“淑妃岂可如此失仪!”
“贵、淑、德、贤,王氏的位分本就在本宫之下。”郭淑妃声音亦是慵懒。
“放肆!”宫女立时竖眉。
“退下。”王德妃声音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几名宫女和内官立即噤声垂首,悄步退回殿外。
王德妃目光转而落在郭淑妃苍白憔悴的脸上,温声道:“听闻淑妃妹妹近日心神不宁,竟似沾染了些许邪祟之气。圣人挂念不已,特命我送来这碗安神汤,愿淑妃妹妹饮下后,安神静气,康健如初。如此,圣人方能心安。”
“邪祟之气?”郭淑妃闻言,忽而轻笑,眼底寒光乍现:“却不知这宫中邪祟,究竟是从何而起呢?”
她缓缓起身,指尖轻拢云鬓,款步移至王德妃面前,似笑非笑:“德妃娘娘可知其中缘由?”
“守身持正之人,自有浩然之气相护,邪祟难侵。倒是听闻那秽乱宫闱、德行有亏之辈,最易招致阴物缠身。”王德妃不紧不慢道。
“阿哈哈哈~哈哈哈哈~!”郭淑妃像是听闻了极可笑之事,竟笑得不能自持,肩头轻颤,连珠钗都簌簌摇曳:“本宫一向以为德妃娘娘最是端肃持重,哪知竟这般会说笑!”
“淑妃何意?”
“这宫中哪有什么守身持正之人~”郭淑妃掩口低笑:“当年先皇后缠绵病榻,众人皆传是被本宫活活气死的,可谁又知道,她那位殷勤伺候的庶妹,日日在汤药里下毒,巴不得她早登极乐。”
“无凭无据,信口雌黄!”王德妃面色不变,眸光却更加寒冷。
“好!既要凭据——那宋阿姊之事又当如何?”郭淑妃倏然逼近一步,苍白的颊边竟泛起异样潮红:“你下毒害她性命,又设局构陷本宫——是也不是?!”
“我早该想到,宋掌仪是被你送到云韶院的。”
“不错!为保她一命,本宫甘愿担此污名,宁教她恨我一生。”郭淑妃咬牙切齿,声如淬冰:“可我与阿姊此生情义,尽断于此。你的手段,当真歹毒!”
“歹毒?谈不上。”王德妃轻轻摇头:“我只是不解,一个低贱婢女,竟有人待之如手足;而我生于琅琊王氏,却被嫡姐百般轻贱,连她的陪嫁女官尚且不如。”
“哼!”郭淑妃连日不能安寝,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却仍然强自撑起身形,昂首傲然道:“有朝一日,寿王登基,本宫尊为太后,届时与你一笔笔清算旧账!”
王德妃闻言,不禁嗤笑:“寿王?不过是圣人的障眼法而已。”
“你这是何意?”
“区区新罗婢子,忝居今日之位,已属僭越天恩。竟还妄图母仪天下——试问,圣人岂能容你?”
“圣,圣人~?”
“圣人口谕:此盏安神汤,尔若饮尽,便是甘愿殉葬,以待圣驾;身后追封贵妃,哀荣备极。倘拒不从——”王德妃语音转冷:“自有白绫三尺相候,以秽乱宫闱之罪处死。”
“不~不可能!圣人不会待我如此绝情!”郭淑妃猛地扯住对方衣襟,嘶声道:“定是你这毒妇,假传圣旨!”
“可叹你事到如今,仍这般痴心妄想~”王德妃拂袖将她推开,淡淡一笑:“终究是错估了圣心。来人!”
“娘娘!”两名手托木盘的内官弓着身子,应声趋近。一只木盘上,静置青玉汤盏;另一只木盘中,则叠放着三尺素绫。
“金玉善,千秋俎豆,亦或挫骨扬灰——你自己选。”
破晓之前,乃至暗时分。
昔日太医署那颇为气派的朱漆大门早已朽败不堪,两道交叉的官府封条虽被撕去,却仍在门上留下深色的浆痕与残破的黄色纸屑。阿惠走上前,指尖轻触门上兽环,蛛网在门楣与环扣间簌簌颤动。她仰首望去,原该高悬“太医署”金匾之处,如今空余几枚锈迹斑斑的铁钉,兀自刺在那里。
“阿惠!”
卢七娘一身窄袖束腰的黑色劲装,从黑影中闪身而出,嗔怪道:“你再不来,我便要带着昭义军杀进魏王府了。”
她口中虽这样说,却快步上前,一把将阿惠揽入怀中,结结实实地拥紧,力道里尽是藏不住的激动。
“七娘,我好得很,毫发无伤。”阿惠轻声回答,又向她身后望去:“迦利奴呢?”
“我在这里!”迦利奴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原来他隐在了太医署门外一棵枯树的虬枝间。他一跃而下,惊喜交加:“娘子,你竟这般厉害,孤身一人从魏王府全身而退。”
阿惠并未多言,只是问道:“公主府那边情状如何?”
“正要告诉娘子,”迦利奴急急道:“我这几日在公主府外潜伏,见那驸马一直闭门不出,结果今晚亥时,却让大理寺带走了。”
“大理寺?”
“是,他们之中还有一人,并非大理寺官差,却气势慑人,看上去绝非寻常角色。”迦利奴略作思忖,道:“那人自报姓名,名叫温璋。”
“温璋?莫非是昔日的京兆尹?”卢七娘诧然扬眉:“他怎会与大理寺官差一起,现身于公主府?”
“七娘,这些不重要。”阿惠看上去面色异常平静:“随我来,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话毕,她便推开太医署的大门,径直朝内院走去。卢七娘与迦利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犹疑,却还是跟了上去。
三人穿过荒芜的庭院,只见院中野草蔓生,几乎没过膝头。院落一角,一口青铜古钟寂然伫立,苍苔漫染。
阿惠忽然停下了步子。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晨光熹微中,一群太医署学生捧着医卷齐声诵读。又见阿爹与韩伯伯、刘伯伯等人在庭院中央缓缓起势,衣袂飘然间,八卦掌圆转如流。
“铛~!铛~!铛~!”
忽而钟声骤鸣,震耳欲聋。人群中有一人朗声道:“朗朗乾坤,是非分明,与两位太医令何干?我们绝不离去——誓与太医署共存亡!”
话音未落,眼前寒光乍现,四周顷刻化作修罗场。赤膊的刽子手挥刀如电,所劈之处身躯俱断,尸骸层叠,血海滔天。一片猩红弥漫开来,渐渐模糊了阿惠的双眼。
“阿惠——!”刘泰邺自血光中踉跄走来,双手交叠胸前,朝她深深一揖:“太医署上下,一百三十三条性命,尽托于你了。”
霎时间,眼前诸景尽化虚无。唯闻风声呼啸,掠荒庭而过。
一滴清泪,冰凉地滑过阿惠的腮边。
“阿惠,你这是怎么了?”卢七娘见她神色有异。
“无妨。”阿惠抬手拭去泪痕,顺势指向前面不远处:“前面便是我阿爹的书房。你稍等片刻,我进去拿一样东西与你。”
卢七娘见她快步奔入内室,不过片刻,便捧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裹。
“七娘!”阿惠郑重地将包裹递过:“太医署被查抄,我阿爹亲手撰写的医典手稿,大多已毁于一旦。万幸,这本《时疫论》总算得以保全,里面记载了应对各类瘟疫的验方良策。此前与你共赴潼关,我见流民络绎于途,才知这些年天灾不断。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若不出所料,将有更多受灾百姓涌向长安,而潼关——便是首当其冲的灾疫爆发之地。”
她声音虽轻,却如有千钧:“倘若昭义军能依此书提早备药,救民于疫疠之中,便是造福苍生的千秋功德。”
卢七娘接过布包,面色愈发凝重。
“迦利奴!”阿惠又转向眼前的少年,自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米康安进献魏王的长安买家名录,凡购入昆仑奴者,皆录于其上。你可凭此名册,联络到所有的扶南族人,带领他们重返故土,重建扶南国。”
“娘子!”迦利奴几乎不敢相信,双手微颤地接过名册,声音带了几分哽咽:“你是如何拿到这本名册的?”
“且慢!”卢七娘打断了他,再也按捺不住:“你究竟是如何从魏王府逃走的?”她上前一把按住阿惠的肩头,眼中忧疑交织:“这几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与魏王做了一个交易,他送我入宫,我应他一诺。”
“你应了他什么?”
“将圣人的御体状况如实告知,他便能早做绸缪。”
“仅此一桩?”
“唯此一桩。”
“帝王之家,人心似海,怎可轻信?”卢七娘紧蹙眉头:“魏王必定另有企图,分明是诓你入宫!”
“七娘所言极是。他那些说辞,我自然半分也不曾轻信。”阿惠轻轻摇头:“可眼下,这是我唯一能进宫面圣的机会了。”
她转首环顾这满目荒芜:“七娘,迦利奴,这里是大唐的太医署——是我自幼长大、习医明理的地方。在这里,我习得岐黄之术,更懂得如何立身持正,俯仰无愧于天地。这是我的来时路,亦是我必须走下去的路。”
她深深望向卢七娘与迦利奴,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此番入宫,唯有死谏。今次,便是来与你们诀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