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飞扬之中,率先冲出一匹赤色战马,如闪电疾驰而来。战马由远及近,只见一人立于马鞍上,赤色披风猎猎如焰。她右手策马,左手流星锤呼啸如雷,那不正是卢七娘。
在她身后,归义军铁骑如黑云压城,喊声震天。
“归义军这些年驰骋疆场,西尽伊吾,东接灵武,收复六郡山河。”太子声音愈加阴沉:“姑母在西北运筹帷幄多年,果然勾结了归义军,怪不得圣人视你母子如心腹大患。”
“归义军~”长公主望着远处的铁骑,喃喃道:“何人,能调归义军前来?”
普王目光扫过太子铁青的面容,高声向长公主道:“十年前,贯休大师为救姑姑逃出生天,曾带着你一起逃至敦煌莫高窟。姑姑~不会忘了吧?”
“敦煌~莫高窟~”长公主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千佛洞的轮廓在沙尘中渐渐氤氲,恍若大漠蜃楼。
记忆如羯鼓急催——
她与贯休十指相扣,在鸣沙山的月牙泉畔奔逃。袈裟与裙裾纠缠,似飞天彩练掠过戈壁。贯休就着三危山的月光,以夜露为她清洗面甲剥离的伤口,血水渗进沙砾,开出朵朵红莲。
莫高窟的佛像前,贯休伏在烛灯下抄写《法华经》,她执银剪的手悬在烛火上方。灯花爆响,飞溅的蜡泪恰滴在“长夜安隐,多所饶益”这一句上,两人相视而笑。
他们亦扮作了画匠夫妻,混在西行商队里穿过河西走廊。玉门关的朔风刮过贯休新蓄的短发,她蓦然惊觉,这个七岁便剃度的和尚,眼底间竟映出了红尘烟火。
直到遇见张淮深那日。归义军的赤旗卷着沙暴而来,那位节度使横刀立马,从吐蕃追兵中救下他们。夜晚的甘州城绚丽多姿,如梦似幻,张淮深击节唱着《八声甘州》,贯休亦破了酒戒,痛饮了整整一壶葡萄美酒。
“但求同死,不羡长生。”——三柄宝剑交叠在星穹之下,剑穗上结着的,是敦煌独有的狮子纹锦带。
“但求同死,不羡长生。”长公主神色怔忡,一时间竟不知深陷何地。
卢七娘此时已策马冲进阵中。她直接从马背上飞身而起,流星锤横扫,同时袖中放出短箭,直取齐复功咽喉。
齐复功急撤三步,躲过短箭。卢七娘随后轮开流星锤,二人兵器相抵,火星迸溅。
高寻借此机会双手一拧,震开龙筋索,就地跃起,接过卢七娘扔过来的陌刀,便迅速与她靠拢。二人神情警惕,宛如二十年前,那两个被狼群围困的孩童,背靠着背,浑身是血,却死死攥着手中的匕首。
普王亦找准时机,拔剑出鞘,直刺刘诚信,欲将他挑落下马,怎奈刘诚信拎住陇西王世子的脖颈,将这孩童当作人肉箭牌,普王屡刺不中,反而处处掣肘。
“阿樱~!”一声长啸,由远及近:“为兄来救你了。”
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纵马扬鞭,声震四野,气势如山。在他身侧,两匹白色战马如银龙出水,马上之人竟分别是贯休与阿惠。
贯休虽着僧袍,手中禅杖却已换成精钢马槊。阿惠亦是青丝高挽,披挂着鱼鳞软甲。她胯下的照夜白长嘶一声,好似认出主人,四蹄生风,驮着阿惠疾驰而来。普王见到,不禁微蹙眉头。
“普王捉了贯休,并未将他关入地牢,而是秘密将他遣往河西,向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求援?”长公主缓过神来,涩声问。但未等普王回答,她便突然警觉道:“自长安至河西,快马加鞭也要月余。你一早知道太子要掳走世子,起兵谋反,所以暗中让归义军潜行入关,蛰伏京畿,伺机而动?”
“姑姑明察秋毫!”普王收回目光,坦然道:“但若无贯休大师亲赴军营,张节帅断不会信任本王。”
“本宫与贯休早就恩断义绝,不会承他这个人情,你打错主意了。至于归义军,倘若他们能阻太子于城外,也许尚可以解圣人之困,换得朝廷的封赏。况且~”长公主顿了一顿:“这些年,归义军西阻吐蕃,又大败回鹘,收回河山万里,这本就是他们应得的。”
“姑姑此言不虚!这也正是王侄之意。”普王颔首,又转向太子,扬声道:“皇兄,龙武军皆是你的死士,你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血染黄沙,尽作孤魂野鬼?”
“你们莫忘了,世子尚在孤的手里。”太子策马来至刘诚信身侧,齐复功也摆脱高寻和卢七娘的缠斗,一跃上马。三人并策而立,甲胄峥嵘。“孤有刘将军、齐都尉在侧,亦有关西、陇右两镇大军。”
他高高举起右臂,身后将士列阵,弓弦绷紧之声骤起。太子傲然道:“乾坤未定,焉知胜负。”
“阿娘!”世子发出一声惨呼:“阿娘救我!阿娘救我!”
“阿圣莫怕!”长公主猛勒缰绳,战马嘶鸣。她裂声道:“你既身为我李闻樱的骨血,便应不惧生死。逆贼谋反,阿娘纵有千般因由,亦不屑与之为伍。”她凝目看向世子,忽又柔声道:“若今日救不得我儿,阿娘便陪你共赴黄泉,来世~来世还做你的娘亲。”
说罢,她一拧缰绳,策马回到关西、陇右两军阵前。只见她缓缓摘下银甲面具,“当啷”一声,将面具掷在地上,整张面容彻底显露于众人面前。她目光扫射三军,声音铿锵有力:“本宫乃卫国长公主,陇西王妃李闻樱。陇右二十载,孤早已视此间为故土,视尔等为家人。孤不愿你们白白牺牲性命,更不愿关陇大地无辜染血。你们若顾念父母妻儿,便缴械投降,本宫以李氏宗庙起誓,必护尔等平安归乡!”
“本王亦在此立誓!”普王策马上前,与长公主并辔而立。他一把扯下腰间蟠龙玉佩,当众摔得粉碎:“孤必与长公主一道,护送诸位将士返乡。若违此誓,有如此玉!”
“呵,原来圣人不念骨肉至亲,姑姑亦是如此。”太子叹了口气,语带惋惜:“可怜世子,不过七岁稚龄,今日就要命断于此。”
太子斜睨刘诚信一眼,眸中寒光如刃。刘诚信立即会意,铁掌猛然掐住世子后颈,竟将那七岁稚童高高提起,悬于半空。“世子莫怨,末将这就送您上路~!”他狞笑声未落,已扬手将世子重重掼在沙地上,紧接着一刀砍下。
此间变生肘腋,高寻卢七娘未及措手,长公主与普王更是在百步之外。电光石火间,忽见一道黑影飞掠而至。刘诚信刀势已老,寒刃"锵"地劈在那人背部,将内里铁甲生生劈开——定睛一看,竟是贯休!贯休浑身剧震,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溅在世子苍白的脸上。
“放箭!”太子振臂一挥,身后龙武军弓弦齐鸣,箭雨遮天蔽日而来。
张淮深原本压着大军在后,只差数丈之遥,却眼见贯休飞身救下世子,自己血染黄沙。他目眦欲裂,狂吼道:“归义军听令!诛杀逆贼,绝不后退!”
声如雷霆,平地炸响。张淮深一马当先,手中弯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归义军胯下战马皆披重甲,铁蹄踏过满地箭矢。神策军亦是红了眼,个个冲锋在前。马上骑兵们手持长槊,槊尖锋利,划破长空。
霎时间,整个战场喊杀声、哀嚎声、金铁交鸣声、战马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尘土飞扬中,十里疆场顿成血海。
“贯休!!”
长公主一声凄厉长呼,撕裂了战场的喧嚣。她猛夹马腹,直冲了过来,战马尚未停稳,便纵身跃下,踉跄着扑向血泊中的贯休。
四周厮杀正酣的将士,无论是龙武军、神策军还是归义军,竟都不约而同地退开半步。刀枪如林,却自发让出一条通路,无人敢伤这疯魔般的女子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