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公主之死 (第一章到第五章)
霍小鱼2025-10-21 09:0812,932

  第一章

  

   已是三更,白日里热闹非凡的公主府此刻一片静寂,只有夜空中掠过的寒鸦发出“哑哑”之声。

   “绿珠姐姐,今夜又是满月,不知道公主殿下能否捱过这晚?”一名侍女嗫嚅着问。寒鸦的叫声令她更加惊惧。

   名叫绿珠的侍女抬头望了望天,此时正有一片阴云遮住了月光,黑影落在对面侍女忽明忽暗的脸上,她赶紧小声斥道:“嘘!让驸马听到,小心剥了你的皮。”

   “好姐姐,我不敢了。”一听到驸马的名字,先前那名侍女愈加紧张,小心提起宫灯,改口道:“好在张太医很快就到了,有他在,公主今夜一定安枕无虞。”

   两人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向府门口迎去。

  

   公主府大门外,太医署的两位御医张仲钦和韩宗绍已守候多时,除此以外,还有一位少女,肩上挎着医箱,垂手而立。少女鹅蛋脸,样貌清秀可爱,尤其一双眸子顾盼生辉,在黑沉沉的夜幕中,灿若星芒。

   两位侍女绿珠、碧璃向张韩两位御医行过礼后,也向旁边的少女行了一礼。这个少女正是张仲钦之女,小字阿惠。

   “公主殿下今日情状如何?”张仲钦顾不上回礼,边走边问。

   “殿下白天精神甚好,先是入宫陪圣上看神策军打马球,然后在承欢殿陪淑妃娘娘用了午膳,下午又着实睡了一觉,傍晚时跟驸马在府里的宣经堂设宴,招待宾客,到了亥时才睡下。”绿珠仔细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张仲钦连连点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仲钦兄,我早就跟你讲,殿下这个梦魇之症,不外乎阴阳不和,气血不足,阿惠开上几副方子,都能包她痊愈。圣上还要让你这位“尚药御奉”来亲自诊治,真是“杀鸡焉用牛刀”了。”韩宗绍话语外似乎对公主这点轻微病症就请张仲钦来诊疗,颇有点不满。

   “这半年以来,殿下常被噩梦侵扰,尤其到了满月之夜,更是癫狂发作。虽说这两三个月,服用了我们精心调制的安神煎,殿下的病症已经越来越轻,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张仲钦正色道:“不管今夜情况如何,我们都要守在公主府,确保殿下凤体无恙。”

   “阿爹!”阿惠突然插话:“往常的公主府即使到了深夜,也能看到执仗亲事在府中巡逻,今天安静的很呢。”

  

   和光公主是圣人长女,出生在皲王府。彼时,圣人还是一个被囚禁在府中的亲王,每日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和光公主长到五岁,不会开口讲话,突然有一日对着父亲说:“得活!”而就在此时,迎接圣人即位的仪仗队也出现在了王府,乱世之中被拥戴登基的圣人果真“得活”。自此,圣人视和光公主为祥瑞福星,百般宠爱。和光公主的生母郭淑妃也因此独占圣宠二十年。

   天子嫁女,慎之又慎。圣人在和光公主二十二岁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将她下嫁给有潘安之貌、又出身京兆韦氏的京城第一美男子:起居郎韦元衡。

   然而半年前,和光公主突然生了梦魇之症。尤其到了月圆之夜,便会梦到一名女子,名唤“玉儿”。梦中那女子或泣或诉,时而脸如白纸,时而七窍流血,形状甚是可怖。公主一向嚣张骄纵,亲手打死的仆从也是不计其数,但不知怎的,却想不起这“玉儿”到底是谁,自然也无法找沙门做法超度,让自己宽心。两三个月下来,公主已经是形销骨立,走路都在打晃。

   圣人哪里见得公主受苦,赶紧请来太医署的第一御医张仲钦为其诊治。张仲钦问诊时发现公主并无大碍,吃几副调养安神的药便好。但是至于为什么一到满月就会梦到一个名叫“玉儿”的女子,他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最近这两个月的月圆之夜,他必定带上自己的好友——御医韩宗绍以及女儿阿惠前往公主府,守上一个通宵,确保万无一失。

   已经连续两个月圆之夜,和光公主都安睡不醒,并无任何异动。众人的心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张娘子,今晚府上的贵客们喝得十分尽兴,一个个都大醉不醒,驸马只得安排府中的执仗亲事和执马亲事送他们回府。”碧璃答道。

   “什么贵客,自己都不带仆从?”阿惠忍不住问道。

   “阿惠,休得多嘴。”张仲钦连忙喝止。

  

   虽然荣宠已是冠绝天下,但和光公主想要的,远不止于此。自唐一朝,女人权倾天下的例子不胜枚举,和光公主自幼便无限神往。即便不能像武后那样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如太平公主一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受生杀予夺的权力,也足以证明自己没有白活一世。

   为此,和光公主私下里结交了不少权臣,公主府夜夜笙歌,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圣人从来没有任何不悦,以至朝野上下开始议论纷纷,莫不成公主真要与太子夺嫡?

   太医署众人一向置身朝堂之外,但各种传言却免不了进入他们的耳朵里。直至一年前,太子良娣难产那日,和光公主以头疾发作为由,扣住了几乎太医署所有的御医。无奈之下,年仅十六岁的阿惠硬着头皮进入太子府,亲自为太子良娣接生,这才避免了一尸两命的宫门惨剧。

   自那日起,张仲钦便告诫太医署众人,不卷入朝廷纷争,但也要坚守医者本分。

  

   “啊~”一声尖利的惨叫刺破夜空。

   碧璃手中的宫灯都吓得掉到地上。

   众人大骇,急匆匆向前奔去。只见眼前人影憧憧,几名侍女追着一个白衣人影,边跑边呼喊:“殿下!殿下!”

   前面那位乌发白衣、赤足狂奔的竟是和光公主。

   绿珠、碧璃互相对视一眼,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个时辰前,和光公主才睡下,呼吸平稳,甚至发出阵阵鼾声,完全没有任何异样。绿珠嘱咐了其他几位侍女,自己才带着碧璃出来迎接张仲钦、韩宗绍等两位御医。

   “殿下跑的方向是不是寒月塘?”阿惠多次出入公主府,对地形已经甚为了解。

   “碧璃,你跑得快,赶紧追上公主殿下。我去请驸马。”相对碧璃,绿珠更为沉着。驸马韦元衡送走宾客后也是醉的人事不知,早早在自己的书房睡下了,绿珠赶紧提了宫灯奔向驸马书房。

   碧璃身量不高,一手提着宫灯,一手拎着宫裙,跑起来踉踉跄跄。张韩两位御医黑暗中目不能视,更别说紧紧追赶了。

   “我去追!”阿惠赶紧将医箱往地上一放,袍子在腰间一系,快步向前奔去。未几,众人便瞧不见公主和阿惠的身影了。

  

   寒月塘在公主府后花园的正中央,平日水浅得能让阳光直透塘底。但此时毕竟深夜,黑黢黢地令人害怕。

   和光公主一袭白衣,披头散发,赤足立于塘边。阿惠正待接近,未料她突然转过身,脸色煞白如厉鬼,吓得阿惠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殿下!”阿惠强做镇定,试着唤她:“我是张仲钦之女张惠,请您先随我回去。”

   “殿下?”和光公主眼神中带着一丝困惑,反倒让阿惠一时间呆住了。

   “玉儿,我终于记起你了。”和光公主低声自言自语,语气浑然不像平日里嚣张跋扈的那位长公主。她轻叹了一口气,缓缓抱住了自己的肩头,仿佛和另一个人相拥,然后又张开双臂,宽大的白色袍袖如蝴蝶的翅膀展开。

   她抬头看向夜空,高声呼喊道:“玉儿!得活!”

   然后仰面坠入塘中。

  

  第二章

  

   眼见和光公主坠入塘中,阿惠虽然不识水性,但未及多想,立即跟着一跃而入。

   寒月塘不深,但冰水刺骨。阿惠在昏暗的水中摸到公主,赶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拼命把她向塘边拉去。没想到,公主的力气比她更大,几番水下拉扯,甚至差点把她按到塘底。

   就在阿惠感到头晕目眩之际,公主的身体陡然一阵抽动,随后有一股血腥味在水里蔓延开来,紧接着公主也不再挣扎,身体开始下坠。

   阿惠快要失去意识,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跟着公主一起慢慢沉入塘底。

   这时,一条衣服带子被抛了过来,岸上有阿爹的声音大喊:“阿惠抓住!阿爹拽你们上来。”

   阿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手抓住衣带,一手扯住和光公主,两个人被生生从塘中拽了上来。

   岸上,扯住了衣带另一头的张仲钦、韩宗绍和碧璃已是卯足了气力,气喘不止。其他几个侍女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有的跌坐在地上,有的连滚带爬去看一眼公主。

   “阿、阿爹,快救殿下!”阿惠浑身湿透,止不住地发抖。

   韩宗绍早就冲上来,将和光公主仰面置于地上,双手按住她的胸骨中部,准备按压救命。

   “且慢!”张仲钦上前查看,只见公主双目圆睁,眼角竟然缓缓流出血泪,再一探鼻息,已经气绝。

   韩宗绍瞪大了眼睛。从公主落水到被救上来,还不到半盏茶,怎的就香消玉毁了?

   “仲钦兄,且让我再试试!”

   “不必了。”张仲钦摇了摇头:“眼耳口鼻皆有黑血渗出,殿下已经薨逝了。”

   “殿下!”几位侍女看到这个场景,都哀哀哭泣起来。

   张仲钦仔细查验了和光公主的面部、躯体,又让阿惠拿过医箱,从里面取出银针,探入公主腹中。

   银针瞬间变黑。

   张仲钦、韩宗绍对视一眼,二人心下皆知,今夜是走不出这公主府了。

   “公主饮食起居皆有专人检测、试毒,按常理,绝无可能给人下毒的机会。”韩宗绍瘫坐在和光公主尸体旁。

   “你也说了,按常理推断。”张仲钦擦拭银针,放回医箱。

   “难道有人能绕过重重关卡,在饭食中给她下毒?”作为御医,韩宗绍深知皇家威仪,试毒环节是没有人敢懈怠的。即使是驸马,也没有这个机会。

   “不一定是食物。”张仲钦似乎想到什么。

   “难道是?”韩宗绍瞳孔一震。

   “要上请检验后才能知道了。”

   圣上又怎能容许自己最心爱的女儿被人开膛破肚,只为求一个真相?此言一出,韩宗绍便知,二人已经躬身入死局了。

  

   “阿爹~”阿惠的心和身子一样,如坠冰窟,感到从未有过的寒意:“我要禀告圣上,公主殿下并非失足坠塘,也非溺死,此事与我们绝无干系。”

   “阿惠!”张仲钦打断了她:“无须多言,我自会向圣上禀明。趁着驸马还没带人赶过来,你赶紧回太医署。”

   “不行,我不能走,只有我亲眼见到她~”阿惠着急分辨。

   “阿惠快走!”韩宗绍站起身来,身子微微打晃:“太医署百余人的性命全系你一人身上了。”

   “韩伯伯,你说什么?”

   “以圣上的爱女之情,恐怕整个公主府,加上我们太医署所有人的性命,都不够给公主殿下陪葬的。”张仲钦沉声说:“你早赶回去一分,太医署众人就多一分逃脱的希望。”

   “阿爹~”阿惠从未遇到如此变故,不知如何是好,不觉间眼泪簌簌而下。

   “张娘子,你若从原路返回,一定会遇到驸马,我带你走小路出府。”一直在旁边的碧璃突然出声。

   “阿惠!”张仲钦赶紧出言提醒。他为人谨慎,生怕这个婢女是要捉了阿惠去邀功。

   “张太医!”碧璃转向张仲钦:“您必是不识得我了。两个月前,我娘身染时疫,您特意写了一个药方给我,还附上了五钱银两,让我去买药。”

   “啊~原来是碧璃娘子。”张仲钦今夜自打入府,便觉得这侍女眼熟,仔细端详才认了出来。

   “如今我娘亲的身体已经大好了,张太医的救命大德,碧璃无以为报。”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更是伏在地上给张仲钦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道:“我今夜就算舍命,也要护送张娘子出府。”

   “小娘子快请起。”张仲钦赶紧扶起碧璃:“错怪小娘子了。今日若能将小女送出公主府,便是救了我太医署一百余人的性命。碧璃娘子,请受张某一拜。”

   “也请受韩某一拜。”

   张仲钦、韩宗绍二人向碧璃郑重施礼。二人刚入府时,哪料到能破眼前死局的竟然是这个知恩图报的小侍女。

   “恩公,韩太医,时间不多了,我赶紧带张娘子走吧。”碧璃一手挽住了阿惠,此时她倒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阿爹,韩伯伯。”阿惠一步三回头:“公主之死与你们无关,我一定会向圣上禀明真相,把你们救出来。”

   “阿惠!”张仲钦突然想到了解救之人:“东宫!去找东宫!”

  

   阿惠、碧璃二人越跑越远,另一方向上,驸马韦元衡及一众家仆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宗绍,为兄对不住你。”张仲钦眼眶泛红:“我不该叫你一起来公主府。”

   他和韩宗绍同为太医署御医,感情甚笃。

   “仲钦兄,你我十三岁拜师学艺,一起行医三十载,闯过江湖,入过庙堂,能和你同生共死,此生足矣。”韩宗绍负手而立,神情坦然。

   张仲钦拍了拍韩宗绍的肩头,也不再多言。他见惯生死,不以为惧,只是忧心阿惠和太医署今晚能否侥幸逃出生天。

  

   远处的灯光由远及近,越来越亮。正是驸马韦元衡带着仆从急匆匆赶来。府里的执仗亲事也都跟在后面。

   韦元衡身穿一袭水墨色的宽松亵衣,带子还没有系好。一头乌黑长发披散下来,眼神迷离,更显得眉如墨画,目若秋波。

   他本来还没有完全酒醒,走路跌跌撞撞,需由仆从搀扶,结果一见到公主的尸身,顿时吓得酒醒了大半。

   “殿下是怎么落水的?说!”韦元衡一把推开仆从,恨不得把地上这一众侍女全都踹到水里,替公主受死。

   侍女们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无人敢答话。

   “臣不知道公主殿下是怎么落水的。”张仲钦上前一步:“但殿下之死与落水无关。”

   “驸马请看,公主口鼻皆有血渍。”韩宗绍蹲下去指给韦元衡。

   韦元衡感到头皮都要炸起来了。

   “两位太医,我们借一步说话。”韦元衡面色灰败。

   绿珠挑着宫灯,环顾四周,惊觉碧璃和张家小娘子都不在,正要出声询问,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绿珠姐姐,我在这里。”

  

  

  

  第三章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京兆韦氏,西汉时已是关中名门。此后几百余年,历朝历代,无论皇帝姓刘、姓杨还是姓李,韦氏都坐稳朝堂之上,可谓国中重臣,百世卿族。

   韦元衡虽然出自韦氏旁支,但是自幼便显露出过目不忘、机警善辩的本事,颇有鸿鹄之志。科举殿试,进士及第,圣人一眼便相中了这个容貌俊美,应对得体的少年郎,将如珍如宝的和光公主许配给他。

   公主一向骄纵任性,事事居高临下,让他着实受了不少委屈。但毕竟凭借着驸马身份,他从起居郎一路升到光禄大夫、驸马都尉,扶摇直上,前程似锦。

   如今,这泼天的荣华富贵转眼间成了杀身之祸。

   韦元衡此时完全酒醒,脑子转得比平日都快了许多。他嘱咐府中仆从把公主抬回寝室,换好衣服,修好仪容,然后请两位御医到一旁叙话。

   “两位太医令!”他一揖到底,恭敬说道:“无论公主殿下是因何落水,今日你我三人都脱不了干系。当务之急,是想一想如何禀明圣上。”

   韦元衡态度虽十分诚恳,却没有半分悲伤之色。

   “驸马想怎样禀明?”张仲钦对于驸马的凉薄颇有不满,又不好表现出来。

   “我想,倘若是因为殿下病重,我们勉力抢救仍然不治,总好过她暴毙身亡,让圣上更能接受一些。”韦元衡的眼里闪烁着求生的光芒。

   “殿下落水,大家都看到了。圣人和淑妃问责起来,我们难逃其咎。”韩宗绍忍不住插话。

   “这个不难,韩太医多虑了。”韦元衡似乎对于“有人看到公主落水”一点都不担心。

   他轻轻做了个“杀”的手势。

   “那我们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张仲钦紧锁双眉。

   “张太医、韩太医,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韦元衡觉得这两人真是迂腐不堪,但只能继续劝说:“圣上的雷霆之怒,可抵千钧,绝不是杀了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平息的。到时候,整个公主府和太医署只怕都要人头落地。”

   张仲钦和韩宗绍都沉默了。

   的确,韦元衡此言不虚。虽然二人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倘若圣人真的要降罪,整个太医署都要被牵连,绝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韦驸马,你有何计策?”张仲钦虽然不愿意与这样的薄情之人为伍,但此时此刻,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同盟。

   “两位太医令有没有办法,可以保持公主尸身几日不腐?”

  

   阿惠从公主府东侧小门溜出时,正是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分。幸亏碧璃熟悉路线,带她自后花园一座假山进入,七拐八绕,便把她送到了一个无人看守的小门。

   “碧璃娘子,要不你和我一同出府?”阿惠有点担心碧璃。

   “张娘子,你放心,我会打点好一切,没有人知道你今日入府。”碧璃勉强笑了笑:“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公主府在册的奴籍,就算逃到天边也是公主府的人。”

   “如果~”阿惠不敢往下想。

   “张娘子!”碧璃捉住阿惠的手,抓紧时间交代:“我娘住在春明门,靠卖饼过活。她这几年眼睛不大好了,还请张娘子往后多多接济。”

   阿惠鼻头发酸,重重点头。

   “还有,告诉我娘,她的养育之恩,我来世再报了。”

   碧璃说完,一扭身跑了回去,小小身影很快就隐没在黑影中。阿惠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见到碧璃,又感佩她的勇义,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来时,阿惠与父亲和韩宗绍乘坐了一辆步辇,车夫此时还在公主府外候着,眯了个盹,准备白日送他们回去。

   阿惠赶紧钻入步辇,令车夫一刻不停地赶回太医署。一下车,阿惠便赶紧给了车夫银钱,让他回家后三日内闭门不出,就当昨晚没有去过公主府。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进入太医署的正门,阿惠看到已有三三两两的太医署学生晨起,在院中踱着步,诵读《黄帝内经素问》、《神农本草经》这些必读书目。

   一切都如往日一样平静、祥和。

   有那么一瞬间,阿惠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大梦醒来,阿爹或许还在太医署里批阅着各地呈上来的疑难病症的卷文。

   太医署兆始于隋,唐袭隋制,属太常寺主管。太医令两人,正是张仲钦与韩宗绍。除了太医署,另有专为皇帝诊疗的尚药局和专为太子诊疗的药藏局。但太医署实际上还承担着教化之责,除了二十余名御医外,如今在太医署内求学修业的学生另有百余人。

   阿惠便是其中之一。

   “阿惠?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怎的衣衫都湿了?”其中一名医学生看到阿惠惶惶然的样子,关切问道。

   “不慎打湿了,无碍。”阿惠捉住他赶紧问道:“刘太丞在哪里?”

   “似乎还在房间。你知道,这个月的月考~哎,阿惠?”

   刘泰邺身为太医丞,在两位太医令不在的情况下,协管太医署一切事务、负责年度、季度和月度的考试。阿惠急忙找到了刘泰邺,将昨晚公主府命案全部告知。

   刘泰邺听闻,汗如雨下。

  

   “请刘太丞速速召集所有御医、学生,让他们务必在卯时离开太医署。”阿惠急切地看向刘泰邺。

   “如果像你所说,公主之死与两位太医令毫无关系,圣上总不能无故降罪于我们太医署吧。”刘泰邺不可置信。

   “我不知道。”阿惠有点慌乱无措:“但阿爹让我尽快赶回来,敦促大家离开太医署,我想他定有道理。”

   “堂堂太医署百余人,不是说遣散就能遣散的。”刘泰邺连连摆手:“况且两位太医令身陷公主府,我们怎么能弃之不顾,作鸟兽散?不行,不行。”

   “来不及了。”阿惠一把抓住刘泰邺的手臂:“要是圣人今晨知道了实情,恐怕一两个时辰就要过来查抄太医署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看到刘泰邺仍然面露难色,阿惠只得深吸一口气:“刘太丞,我要去鸣钟警示,对不住了。”

  

   “铛~铛~铛~”太医署钟声响起。平日,有重要集会时,才会由太医令丞敲钟。阿惠奋力撞响了这口大钟。

   太医署众人纷纷来到钟下,不可思议地看向阿惠。

   阿惠强做镇定,高声说道:“昨夜,我与张太令、韩太令三人前往公主府,不想遇到公主溺亡。虽然现在死因不明,但是皇帝如果怪罪下来,恐怕祸及整个太医署。两位太令命我督促诸位尽快离开,不要被此事牵连。”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阿惠看了一眼刘泰邺,刘泰邺只好出面说:“诸位安静一下,听我说。我知道大家不忍在此时离开太医署,我刘泰邺亦是如此。但是人命关天,诸位皆有妻儿老小,有的还是弱冠之年,在此求学。如果因为这件事下狱,以后再无求取功名的机会了。”

   听到这里,一些人开始面露纠结之色。但更多人还是坚持不肯离去。

   “刘泰邺恳请诸位,不要一时意气,即刻返回各自房间,收拾行李,离开太医署吧。”刘泰邺着急了,连连向众人抱拳。

   “刘太丞,张太令是我授业恩师,他如今深陷公主府,势必有难。我绝不会在此时离开。”一人朗声说。

   “朗朗乾坤,是非分明,与两位太令何干。我们如果这时离开太医署,岂不是坐视了畏罪潜逃?”另一人也站出来大声说道:“我们誓与太医署共存亡。”

   “对!我们誓与太医署共存亡。”

  

   阿惠感到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她如今才明白,阿爹要保住的,不仅仅是太医署,更是这亘古流传的医者品德: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刘泰邺长叹一口气,对阿惠说道:“看来大家是不肯走了。阿惠,张太令还有什么别的嘱咐?”

   “我阿爹说,去东宫找太子。”阿惠想起张仲钦最后的话。

   “我就说,张太令一定想到后招。”刘泰邺一拍手,如释重负:“这样,阿惠你速去东宫搬救兵,我留守太医署,再派两个人去公主府打探一下。”

   “好,我这就去。”阿惠定了心神。太子有监国之权,东宫的杜良娣又是自己的手帕交,举目四望,确实没有人比太子更能救太医署于水火之中了。

   “阿惠!”刘泰邺最后叫住阿惠,深深一揖:“太医署上下一百三十三人的身家性命,就拜托你了。”

  

  

  

  

  

  第四章

  

   大明宫清思殿前的击鞠场内,一场难分伯仲的击鞠比赛正在进行,场上策马挥杆的二十余人正是整个宫廷最重要的禁卫军:神策军。

   神策军中不乏击鞠高手,甚至不少人因为擅长击球而得以擢升。这是因为自玄宗始,历代皇帝十分重视此项活动,认为纵马奔驰是练习骑术,挥杆击球是练习砍杀,“击鞠之观者,盖用兵之技也”,大力在宫廷和军队推广。因此每逢神策军的击鞠比赛,皇帝一定亲历球场开球,乐工们奏乐击鼓,等皇帝将球打进球门,则停止击鼓,改为鸣锣,挥舞大旗,方才开赛。而文武百官甚至后宫嫔妃也都有机会观赏、加油助威,一睹军中马术的风采。

   此时,圣人心情大好,与一旁的郭淑妃、魏王李修蟾言笑晏晏。

   王德妃、太子李修乾与太子妃吴氏在左侧落座,一同观赛。

   郭淑妃乃和光公主生母,年过四旬,却宠冠后宫。这些年姿容愈加艳丽无双,肌肤竟比十几岁的妙龄少女还要娇嫩,引得后宫众人纷纷猜测,淑妃是否服用了哪种仙丹妙药。

   魏王李修蟾与太子一母同胞,都是先皇后所生,但先皇后早逝,幼子魏王被交由王德妃代为抚养。因此,魏王与太子关系疏浅,反倒与王德妃之子、普王李修彦交情深厚。

   在三位皇子当中,太子年纪最长,行事稳重,早有监国之权。魏王次之,才华横溢,礼贤下士,在朝中颇有美名。普王年纪最轻,却是整个长安城出了名的狂荡子,骑射、剑槊、法算、音乐、围棋,凡是与经世治国无关的营生,无一不精。

   但是在圣人心中,这三个儿子加起来,恐怕都没有和光公主的分量重。毕竟,如果当初不是和光公主的那一句“得活”,他又怎能化险为夷,在一片腥风血雨中走到了大宝之位?

  

   魏王吟道:“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父皇,我看这当世球手,没有谁比得上当年的玄宗皇帝。”

   魏王虽然自幼身子虚弱,于马术、击鞠并不擅长,却热衷于观赛。他文采斐然,常常在赛后作出一两篇诗文,很快就能在京城传颂,一时间“长安纸贵”。

   圣人笑道:“你说的不假,当年玄宗皇帝还是临淄王的时候,遇到吐蕃人来挑衅,他和另外三人对战吐蕃十个人,那真是奔驰如闪电,挥杆如霹雳,无人能敌啊。”

   淑妃给圣人剥了一颗荔枝,笑道:“我记得和光小时候,也要学人骑马打球,幸好还没有摔破相,要不然哪里嫁的出去了。”

   圣人哈哈大笑:“和光莫说是摔破相,就是腿折了,也不愁嫁。对了,今日是击鞠赛的最后一日,她怎么没有过来?”

   淑妃捂嘴笑道:“和光一向赖床,估计昨夜是贪杯,又起不来了。”

  

   圣人的另一侧,王德妃却满怀心事,呆呆地望向击鞠台。与骄奢成性的郭淑妃不同,王德妃生性谦逊,谨慎小心,从未行错差池一步,也因此颇得当今皇帝的宠爱。王德妃不但自己育有一位皇子,皇帝还将魏王李修蟾交与她抚养。这件事让只有一女的郭淑妃愤愤不平了许久。

   与王德妃同样心事重重的还有太子。最近一年,和光公主和驸马韦元衡在朝堂内外公然结党营私。弟弟魏王更是广结天下士子,俨然一副“为寒门请命”的架势,声誉日盛。如今圣人春秋鼎盛,这太子之位守得住还好,守不住就是朝野倾覆,血流成河。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点羡慕起自己那个幼弟,整日里吃喝玩乐的普王——既不是任何人的威胁,自然也成不了任何人的靶子。人活一世,做个逍遥王爷,也许已是上上签?

  

   郭淑妃的身旁宦官一路小跑过来,俯在淑妃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淑妃的震惊之色一晃即过,旋即恢复如常。她笑对圣人说:“圣人,公主府差人来告,和光昨夜又犯梦魇之症了。臣妾可否前去府中探望?”

   皇帝紧盯着球场,兴趣正盛,连连说:“许了,速速去吧。告诉太医,无论什么名贵药材,就算把药园翻个底朝天,也赶紧拿了给和光医治。”

   “是!”淑妃向皇帝行了礼,离开时,不慎绊了一跤,几乎扑倒在魏王身后。

   “淑妃,小心!”魏王赶紧起身搀扶。

   太子在远处冷眼旁观,忍不住冷哼一声。

   就在这时,太子的贴身近侍也躬身上前,对着太子耳语了几句,太子脸色骤变。

  

   太子正要起身告退,球场上突然一阵雷动。只见从东边一侧突然杀出一匹白色骏马,马背上坐着一个眉目如画、风姿绰约的青年,身穿黑色窄袖长袍,头带幞巾,脚登长靴,左手执马缰,右手持偃月形球杖;乘势奔跃,运鞠于空中,连连击球数十下而马驰不止。

   对阵的一队神策军显然并没有轻敌,而是摆出防守阵型,奋力抵抗。但此少年矫健若游龙,单手控马,回旋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众人惊呼不已,连皇帝也不禁探身向前,眯起眼睛探寻:“这是谁家郎君?”

   “父皇,这是普王。”魏王微微一笑。

  

   “良娣,太子什么时候才能回府?”阿惠坐立不安。

   “你先喝口茶。司画,给张娘子拿一身更换的衣服来。”杜良娣吩咐身边侍女。

   阿惠身上这身衣服过了几个时辰,已经干了,这才显出一身的泥渍,她竟浑然不觉。

   “你刚才是说,公主殿下先是落水,救上来后发现是中毒而死?”待到身边无人,杜良娣这才小心翼翼地确认。

   杜良娣身为太子侧妃,为人谦和,不争不抢,很受太子的宠爱。一年前,杜良娣难产,负责诊治、照护东宫太子与家眷的药藏局众医却束手无策,只得求助太医署张仲钦。没想到,和光公主先下手为强,自称头疾发作,将善于诊治头疾的张仲钦和一众太医扣在公主府三日三夜。无奈之下,阿惠只得带着父亲给自己留下的手稿,独自来到太子府,经过两天的奋力施救,不眠不休,这才留住良娣和腹中男婴的性命。此后,良娣便视阿惠为恩人,两人也因此成为莫逆之交。

   “是。良娣,公主之死真的与我阿爹无关,如果太子能为我阿爹和太医署求情,我愿在圣人面前作证。”

   “阿惠,你是张太令之女,圣人怎么会相信你说的话?”杜良娣觉得此事甚是难办。

   “那怎么办?驸马一定会推卸责任,陷我阿爹于不义。”阿惠见过驸马韦元衡几次,对此人印象不佳:“到时候皇帝会相信驸马,还是太子?”

  

   “圣人英明,岂容你们在这里置喙?”太子踱步进来。

   “太子!”阿惠赶紧与良娣一起行礼。

   “良娣,你先退下。我与张娘子仔细商议。另外,吩咐府中众人,绝对不可以把张娘子入府一事泄露出去。她这几日就宿在你房里吧。”

   “是!”

   杜良娣轻轻掩好了房门。

   “太子!”阿惠伏在地上,给太子重重磕头:“求太子救我太医署一百三十三人的性命。”

   “你可知道,此举会给东宫带来多大的祸患?”太子坐了下来,拿起茶盏,轻啄一口,意味深长地看着阿惠。

   阿惠不敢抬头。

   “起来吧。如果你所说属实,孤自然在圣人面前禀明。”

  

  第五章

  

   公主府一片肃杀。

   所有侍女、仆从、执事已经悉数点名,一个都不少,等候发落。

   张仲钦、韩宗绍已经将公主尸身做了全面的清理,并用丝绵将口、耳、鼻等窍门乃至下体都堵住,身上涂抹了香脂,又重新裹了厚厚的几层宫裙。

   韦元衡许诺,再过三日,他一定亲自禀告皇帝,表明太医署已经尽力救治,到时候请皇帝开恩,免掉众医死罪。当然,活罪难逃,贬官发配都在所难免。

   “韦驸马,我们二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张仲钦拱手道:“只求太医署安然度过此劫。”

   “淑妃娘娘到~”小宦官尖着嗓子通报。

   郭淑妃一手扶着贴身宦官,款款走进公主寝室。韦元衡赶紧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两位太医令。

   “淑妃娘娘万安!”张、韩二人下跪叩拜。

   郭淑妃无视两位太医,径直走到公主床前,直直盯着和光公主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

   “母妃?”韦元衡见淑妃一动也不动,有点紧张。

   “母妃,公主殿下已经薨逝了。”韦元衡觉得再不掉泪,实在说不过去,硬是生生挤出了两滴热泪。

   “你为何要死?”郭淑妃看着女儿和光公主,眼神里却满是愤怒。

   “母妃!节哀!”韦元衡赶紧跪下去:“此事太过突然~”

   他话还没说完,淑妃就扑了上去,使劲摇晃和光公主的尸身,声音也因愤怒而变得嘶哑:“为什么?为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了。为何你还不知足?你这是要我死!”

   淑妃的声音太过尖利刺耳,吓得张仲钦和韩宗绍不敢抬头。

   “母妃!”韦元衡实在忍不了,抢上一步,双臂紧紧控制住了淑妃:“您一定是伤心过度,不知所云了。”

  

   “得活?”太子紧紧盯着阿惠:“这是她死前最后说的话?”

   “是,我听的十分真切。”阿惠连连点头:“公主口里喊着‘玉儿、得活’这四个字。旋即就坠入塘中了。”

   阿惠注意到太子拿着茶盏的手在微微抖动,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

   “得活,得活。”太子冷哼:“没想到,她临死前还念念不忘。”

   阿惠试探道:“太子就不想知道公主是因何落水,又被谁下毒?”

   “怎么,你怀疑是孤?”太子手中转动茶盏,似笑非笑:“我就知道,你来我东宫不仅仅是求救,更是刺探底细。你想看看是不是孤——和光公主的死对头,才是害死她的真凶,以此为太医署脱罪。”

   “张惠不敢。”阿惠刚刚站起身,赶紧又伏在地上,冷汗几乎下来。

   太子说的没错。当夜,张仲钦和韩宗绍认定公主死于中毒,而非溺亡时,阿惠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太子。毕竟,公主谋害良娣在前,太子出于报复也是无可厚非。

   “你想错了。”太子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孤对和光从无任何怨怼,相反,是她与淑妃对先皇后恨意未了,转嫁到孤身上,时刻想置孤于死地。冤冤相报,宁有余期?”

  

   驸马韦元衡屏退了两位太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淑妃。

   “母妃,我已安排张、韩两位太医,保公主尸身三日不腐。这三日内,我们只需做出全力救治的样子,不要让圣人起疑心。”韦元衡小心翼翼地说道。

   “本宫自然会跟圣人那边拖延些时日。但是这两位太医令,你可确保他们不会反咬一口?”淑妃斜了他一眼。

   “不会,两位太医令为了保全太医署,已经答应替我隐瞒到底。”

   “除了这两位太医令,当日还有谁一起入府?除了公主府以外,还有没有其余人知道这件事?”淑妃此时异常小心谨慎。

   “当时是绿珠、碧璃去府门口接人,据碧璃说,只有这两位太医前来,没有第三人。”

   “这些个奴婢也不能留了。”

   “母妃放心,一切都会处理妥当。”

   “太子那边要小心,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攀咬你。”

   “母妃提醒的对。”韦元衡抬起头,紧锁眉头:“但是去年公主殿下险些害得杜良娣一尸两命,尔后又不断结交朝臣,拉拢太子党羽。如今太子若要借此机会落井下石,元衡也不知如何应对。”

   “太子若敢此时对你下手,本宫一定不放过他。”淑妃冷冷说道。

   “只求母妃你不要被此事牵连,保重凤体。”韦元衡匍匐在她的宫裙之下。

   “你下去吧,本宫现在想跟和光单独待一会儿。“淑妃仿佛失去了力气。

   “是。”韦元衡也不想在房间久留,赶紧退下了。

  

   四下无人时,郭淑妃才缓缓流下了两行眼泪。

   她用手抚摸着和光公主的头发,又替她掖紧了被角,叹喟道:“玉儿,我们母女一场,这是何等的缘分。你放心,我一定将你风光大葬,希望你在天之灵,去到你该去的地方,不要再怨恨我这个阿娘了。”

  

   杜良娣踌躇门外许久,太子还未出来。她绞着手帕,不知道里面的人到底在谈些什么。

   “圣人还是皲王时,先皇后是皲王正妃,而郭淑妃出身卑贱,不过是府中婢女。”太子看向阿惠,缓缓说道:“但是她狐媚惑主,竟然与先皇后同时受孕,甚至妄想早一步于先皇后,诞下皇子皇女。

   先皇后一怒之下,命人将淑妃锁在柴房,一直到她临产,不许任何太医前来给她诊治。据说淑妃到了生产之期,独自在柴房,痛苦嚎叫了两日两夜,路过的人听了都不寒而栗。

   三天后,府中有人打开柴房,只见淑妃躺在血泊之中,人事不知,身旁有个女婴,脸色青白,看上去早就没了气息。没想到,就在那人把女婴抱起来,准备找个地方掩埋时,那女婴突然大哭起来。”

   “想是产程过长,导致产妇大出血,女婴暂时窒息。”阿惠想起当日帮助杜良娣分娩的情景,亦是十分凶险。

   “虽然那女婴活了下来,却痴痴呆呆,三四岁仍不能开口讲话,只会咧嘴傻笑。整个晋王府都将她视为怪胎,连寻常杂役也能哄笑她。”太子陷入深深回忆:“那时,先皇后虽然不甚得宠,毕竟是王府正妃,又接连诞下两个皇子,地位日渐牢固,便不再仔细看管淑妃。但淑妃自己也羞于让这女孩见人,整日将她锁在屋里,连个名字都没有。圣人更是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先皇殡天前的那段时间,诸位亲王都被软禁在各自府中。我们都知道,只要当中有一位亲王被拥立登基,那其他亲王所要面临的,就只能是满门抄斩。我们都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结局。

   那一日,圣人正在院中散步,突然一个衣衫褴褛的女童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圣人的大腿,口里叫着:“得活!得活!”

   那女童正是淑妃的女儿,从未开口讲过话。接着,淑妃也冲了过来。她一把捂住那个女童的嘴巴,对着圣人,吓得磕头如捣蒜。”

  

   “公主从未开口讲话,讲的第一句话是‘得活’,而她死前讲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得活’。”阿惠汗毛倒竖,忍不住问道:“那‘得活’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太子并未回答阿惠,而是自顾自继续讲下去。

   “就在众人乱做一团,要将这女童从圣人身边拉开时,皇家仪仗队伍出现在王府门前,为首的正是先帝身边最信任的大宦官。他展开圣旨,大声宣告——圣人经纬乾坤,大庇生民,承接帝位乃人神至愿。”

   讲到此处,太子停了下来,问阿惠道:“张娘子,如今你可知道了‘得活’的意思?”

   阿惠茫然地摇了摇头。

   太子笑了笑:“那一日,以为要人头落地的皲王,成了如今的圣人,得活了。被人弃如敝履、在柴房等死的婢女,成了宠冠后宫的淑妃,得活了。而那个五岁才开口讲话,一直被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小女孩,成了权倾天下、尊贵无比的和光公主,也得活了。这世间最吊诡之事,莫过于此了吧。”

  

  

  

  

  

  

  

  

  

  

  

  

  

  

继续阅读:第五案 卷帘美人 第十三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得活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