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宅内外白幡低垂,寥寥数名仆婢皆着缟素,哀泣之声时断时续。老夫人灵柩停于中堂,按制停灵三日即要入土。
温璋二十四岁入东宫为太子侍读,三十岁便擢升京兆尹。虽在京城为官,却始终偏居西南陋巷,守着座三进三出的简朴宅院。年近不惑仍未娶妻,唯有寡母相伴。此番赴任漳州,因路途险远,老夫人便留在京中。谁曾想,这竟成了母子永诀。
在温府众人当中,阿惠一眼看到了柳姬。她亦是素服荆钗,褪尽铅华,此刻里外张罗,俨然温府主母。见到阿惠与高寻步入中堂,她立时迎上前来,拉住阿惠的手,悲声道:“前些日子温老夫人汤药不进,那时就该请阿惠娘子过府,为老夫人诊治,是我耽搁了~”
阿惠见柳姬杏眸浮肿,玉容惨白。她素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万事不露形色,想必是骤闻凶讯,悲恸难禁。
“柳娘子,可否许我上前,瞻仰老夫人遗容?”
柳姬颔首答允。阿惠移步至棺前,见温老夫人身着玄色寿衣,静卧梓宫之中——面容如生,肌理安详,宛如酣眠。
“柳娘子有心了。”阿惠转过身来,道:“如此仓促之中,还特意为温老夫人整理了仪容。若温府尹能看到慈亲安详之态,定会感念娘子的一片诚意。”
“阿惠娘子此言,愈发令我无地自容。”柳姬惨然一笑,道:“我辜负了殿下和温府尹的重托,竟致老夫人夜发惊痫,救治不及——”她泫然泣道:“这些许末节,怎抵得滔天之过?”
“你是说,老夫人是在夜间发生了惊痫?”阿惠温声问道。
“近日老夫人常说自己头昏目眩,心悸气短,拿了几副方子也未有缓解。殿下便命我在夜间守候,以备万一。”柳姬说到此处,神情甚是愧疚:“昨夜我和府中奴婢服侍老夫人睡下后,念着红绡坊的大小事情,便私自离开。结果今日一早,温府家奴来报,说老夫人夜间惊痫发作,四肢抽搐,涎沫横流。婢女夜里睡得沉,待她发现时,老夫人已然断了气息。”
她举袖拭泪,哽咽难言:“若我昨夜不曾擅离,老夫人必不致~”
“老夫人此前可曾发作过?”阿惠继续问道。
柳姬仔细回忆了一番,摇头道:“这半载,我虽常侍老夫人榻前,却不曾见得此症发作。若早知有此隐患,我断不敢有半分懈怠。”
阿惠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高寻,高寻会意,上前对柳姬抱拳一礼:“温府尹离京这一年,府中上下多赖柳娘子操持,实在辛苦。如今温老夫人仙逝,殿下又禁足府中,特遣我二人前来,为老夫人上柱清香。”
“妾身代温府上下,谢过殿下垂怜。”柳姬盈盈下拜,将一匣上等沉香呈上后,缓步退出中堂。
“阿惠娘子!”高寻见此刻中堂无人,压低嗓音道:“可是觉察异样?”
“正是因为毫无异状,反倒蹊跷。”阿惠从袖中取出一方素锦小囊,掏出三根银针——第一针探气海,第二针入关元,第三针点中脘,三针依次探入尸身腹部。
“老夫人是否遭人下毒?”高寻上前一步,急切问道。
阿惠将银针徐徐抽出,辨认针色,摇头道:“针色青白,并非中毒。”她又仔细观察尸身,半晌,轻声道:“确是风痰壅闭之症。”
“但你也看到,温老夫人慈容宛在,并无惊痫之相~”高寻仍是不解:“这又该如何解释?”
阿惠收起银针,缓声道:“寻常惊痫发作,虽然有口噤涎涌、面目抽搐之相,然气绝后约莫半个时辰,筋挛自解。”她指尖轻抚老夫人额角,一边道:“适才柳娘子又以热巾敷面,巧手理妆,方得此貌。可以断定——老夫人之死无干中毒,确系惊痫所导致的风痰上扰、窒息而亡。”
“难道咱们错怪了~?”高寻几乎将那个名字脱口说出来。
“嘘!”阿惠走近棺椁,俯身细观老夫人遗容,低声道:“此时此地,草木皆兵。便是你和我,都要存疑三分。”
她想了想,又道:“老夫人惊痫之症恐非初发,只是此番诱因不明。不若找几个侍奉老夫人多年的旧仆细问,也许能再寻到一些端倪。”
高寻点了点头:“我这就去查问旧仆。阿惠娘子,你呢?”
“我去后厨查验。”
地下鬼市的空气凝滞如死水,弥漫着尘土与铜锈的混合气味。圆形大厅四周壁上的火把不安地跳跃,在那片巨大的黑玉池中投下了扭曲的阴影。
迦利奴拖着已被制伏的米安康,像拖着一袋谷物,沉默地走向大厅一侧高耸的木制绞架。铁链摩擦的刺耳声响是此刻唯一的主调。米安康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被布团堵塞后的呜咽,眼中充满了惊恐与绝望。
一只巨大的铁笼被缓缓放下,笼栏粗如儿臂。令人窒息的是,那笼底竟铺满了耀眼的金锭、浑圆的珍珠、各色璀璨的宝石——在火把的照射下发出令人眩晕的光泽。
迦利奴面无表情地打开笼门,像塞货物一样将米安康粗暴地塞了进去。他的身体重重砸在那些坚硬的、凹凸不平的金银珠宝上,硌得他生疼。随即,铁锁“咔哒”一声落下,断绝了他最后的希望。
绞盘开始转动,发出沉重而吱呀的呻吟。铁笼晃晃悠悠地开始上升,逐渐离开地面,向穹顶升去。最终,孤零零地高悬于大厅的正上方。
“米~康~安~!”
迦利奴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生锈的铁片相互刮擦。他仰起头,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困于铁笼之中,在财宝堆里徒劳挣扎的身影。
“还记得吗?”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在那条船上~你原本就该守着这些沾血的财宝,活活烂掉!饿死!”
他向前迈了一步,火光照亮了他黝黑脸庞上扭曲的恨意。
“现在你还是守着它们,直到断气。这个结局~你满不满意?”
温府后宅的晨雾尚未散尽,柳姬便急匆匆来到后厨。
几个仆役正拾掇着灶台,见柳姬进来,纷纷搁下活计,向柳姬行礼问安。
柳姬略略点头,目光掠过案台,凝在一盏莲花纹盏上。她执起瓷盏,见盏底还残留着些许褐色食渣——正是她亲手为老夫人熬制的玫瑰酥酪。
她皱了皱眉头,这些残渣竟还没有收拾。
“柳娘子~”阿惠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柳姬指尖蓦地一抖,瓷盏坠落在地,碎瓷迸溅。
“我来吧。”阿惠温言道,帮她将碎瓷从地上一一拾起,边拾边道:“昨日听闻,老夫人自入冬后胃口一日差过一日,连厨下熬的参汤都咽不下几口,只有柳娘子亲手制作的玫瑰酥酪,老夫人才能进半盏~”
柳姬项颈低垂,勉强笑道:“我不过是想着,老夫人兴许爱甜,若是能开开胃,多用些膳总是好的。”
阿惠摇了摇头:“听府里的老奴讲,老夫人年轻时连蜜饯都嫌腻~”她低声道:“那酥酪是你的一片心意,老夫人就算不喜甜,也多少要吃一些。”
柳姬猛然抬眸,与阿惠四目相对:“阿惠娘子,这是何意?”
阿惠站起身,将碎瓷仔细收好,又示意左右之人退下,这才缓缓道:
“老夫人早年患有惊痫之症,此症禁食甜腻之物,甘味入脾,脾土克肾水,水不涵木则肝风内动。”她目光直视柳姬:“而此玫瑰酥酪,以大量西域蜜糖制成。此糖甜度十倍于寻常馃子,最易引动风痰,痰塞气道,则气息立断。”
“我~我竟不知~”柳姬瞳孔骤缩:“不知老夫人曾患有惊痫~”
“柳娘子当真不知?”阿惠凝视着柳姬苍白的脸色:“二十年前,老夫人踏青时突发惊痫,命在旦夕,正是娘子奋力施救,这才延了二十载寿命。这般救命之恩,温府上下铭记于心,娘子自己怎倒忘了?”
柳姬听闻此言,身形剧颤。阿惠一把扶住她,低声道:“府中知晓这段过往的老仆,昨夜匆匆出城,特意避开明德门,取道旁侧的安化门,却不知金吾卫已经增派了兵力,十二道城门皆严防死守。”
柳姬默然半晌,道:“阿惠娘子聪慧灵透,殿下更是算无遗策。”她微微一笑,似是如释重负:“我一早便知,此事总有败露之日,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竟还不到十二个时辰。”
阿惠见她抬手抿了抿鬓边乱发,左手小拇指上的金护甲熠熠生辉。
“不过,我心愿已了,你们终究是晚了一步~”
话音未落,柳姬猛然将小指护甲的尖端刺向自己的咽喉处。未料阿惠反应迅捷,一手抓住她半幅袖角,另一手紧紧扣住其腕脉。护甲尖距离颈间肌肤只差毫厘。
“柳姬!”门口处传来高寻的声音:“你谋害温老夫人,人赃俱获,该当何罪!”
不知何时,高寻手下的金吾卫已将这间庖屋围得像铁桶一样。
“将杀人凶犯柳氏押入大理寺地牢,等候审问。”高寻按住手中佩刀,杀意如朔风过境,令人寒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