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十五年 长安
长安月,今夜格外寂寥,照不见半个人影。
街角的一间破屋中,一名妇人点燃油灯。为了省油,她先在灯盏夹层注入清水,油温遂降,灯火也愈发昏暗如豆。
在这晦暗的光线下,依稀可见她三十余岁年纪,衣衫虽然褴褛,补丁叠了补丁,面容却依然温和沉静。
灯下对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与一个少年,两人各执书卷,正就着昏黄的灯火埋头夜读。
“夫子,如今河朔叛军攻占长安,大肆搜捕皇室。”少年将书卷一放,再没心思读下去,低声道:“听说圣人已经殉国,可是真的?”
少年身高已与成人相仿,但肩膀瘦削,身形十分单薄。他说话的声音仍带着未褪的稚气,语调却显得急促不安。
“纵使大明宫易主,只要柴门外尚无马蹄声,你便照常晨诵夜读。”夫子继续翻着手中残卷,语气平静:“天下~不会一日无主。”
“油快熬干了。”妇人一边拧着手帕,一边走近:“夫子,夜路不太平,若不嫌弃~就在这屋角将就一宿吧。”
话一出口,她也觉得不妥,耳根泛起热意,连忙指着用布帘隔开的灶间:“我带麟儿在那边挤挤。”
“不必。”夫子抬手止住她,见妇人神色黯淡,又缓声道:“还是我去灶房。你我相近些,若真有变故,彼此也有个照应。”
妇人抬眼望向夫子,眸中秋水盈盈。可夫子一说完话,却又将脸侧向少年那边。她唇瓣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归于沉默。
她们母子二人栖身于长安最破败的一处坊角,平日全靠她替人浆洗、缝补衣物为生。十年前,这位夫子搬到此处,恰与她们为邻。夫子因腿疾行动不便,平日仅靠为人代写书信、鬻卖诗文勉强维生,所得微薄银钱,倒有大半化为麟儿案头的笔墨纸砚。这般恩情无以为报,她只能每日为夫子备好三餐,替他浆补衣衫时格外尽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待他越好,心下便越是茫然。这份好,早已分不清是为报恩,还是情根深种。可她亦知,夫子心里始终装着另一个身影。那影子是谁,她无从知晓。
三更,少年与母亲和衣而卧。窗外陡然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鸣——
一阵阵铁蹄声,夹杂着刀剑碰撞的刺耳锐音、箭矢破空的尖啸,和狂乱如暴雨般的战鼓声,反复捶打着夜空。忽闻千百人齐声怒吼,声浪穿透薄壁:
“陇西王奉天讨逆,光复长安!”
“诛杀反贼,重振大唐!”
“阿娘!”黑暗中,少年声音压得极低:“陇西王杀进京城~会寻到咱们吗?”
“你我如今只是寻常百姓,无人知道我们的过往。”
“阿娘,你怕死吗?”
“阿娘已经死过很多次,阿娘不怕。”
“麟儿也不怕。”
少年困意全无,只睁大了双眼,在黑夜中格外澄澈明亮。
次日一早,妇人推开隔间的布帘,灶间早已空无一人。
“阿娘,夫子去哪里了?”麟儿揉着惺忪睡眼。
妇人心下猛地一沉,正慌乱无措之际,院中传来夫子清朗的吟诵声: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妇人急忙走到院中,只见天光微亮,夫子正背对着她,俯身用指尖蘸着木桶里的清水,在青石板上专注地写着字。水迹映着晨光,字迹清瘦有力,随写随干。
他闻声转身,朝她微微一笑。淡金色的光晕轻柔地笼罩着他,如沁了光泽的温玉一般。妇人望着他,唇角亦不自觉微微上扬。满心忧惧,如雪消融,
“哒、哒、哒——”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与沉重肃穆的步伐声由远及近,最终在柴门外戛然而止,带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随即,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该来的,终究来了。
妇人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上前拉开了那扇薄薄的柴门。
天光豁然涌入,一位一身甲胄的青年与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臣正肃立门前。
那位老臣见到妇人,急忙整素衣冠,后退三步,继而伏地行稽首大礼,额头触地有声:“当年火起之夜,臣不得已,行李代桃僵之计。致使良娣凤潜于野十五载,臣~万死难赎!”
“良娣?”
这个称呼让她恍惚。她缓缓挺直身躯,布衣立于柴门前,如明珠被拭去尘埃,自生光华。
“是圣人宽宥,保我和麟儿不死。温太傅不必请罪,快快请起。”
“阿娘!”
少年循声跑了出来。见到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他瞳孔陡然一颤,当即向前半步,用尚显稚嫩的身躯挡在母亲前方。
“你们是谁?”
“陇西王李圣萸、太傅温璋,奉圣人遗诏,迎杜良娣,太孙回銮。”
陇西王李圣萸解下腰间蟠龙剑,双手平举过顶,继而单膝及地,甲胄与青石板相触发出铿然之声。他抬起头,肃然道:“圣人已龙驭宾天,此前曾密旨传召:'朕若有不测,当奉皇太孙李麟克承大统。'今国贼伏诛,朝堂不可一日无主。臣等谨遵遗训,恭请太孙殿下还朝正位,以安社稷,以慰先帝之灵。”
“陇西王,你手握重兵,何不自立?”不知何时,夫子站在了杜良娣身后。
陇西王起身。他虽年轻,气度却如光风霁月,尽是故人之姿:“神器自有其主,非兵力可夺。本王此生,唯愿永镇西陲,不作江山妄念。”
太傅温璋亦站起身来,正冠整袖,向夫子躬身长揖。
“韦公,圣人临行前有谕:‘韦元恕教导皇嗣十载,呕心沥血,才德足为天下师表。’特旨授太子少傅之职。”
他向前半步,目光恳切地看向夫子:“当年韦氏一族虽因宰相韦元衡公案株连,但早在祸起前,你已自请除籍,另立宗谱。如今新朝肇始,正需韦公这般清流重振纲常。”
夫子闻言,淡淡一笑,却摇头道:“温公应当记得,当年圣人亲口许诺:'以十载寒暑,换余生自在。'如今元恕使命已了,也该功成身退了。还望二位念在往日情分,容我~就此别过。"
“韦元恕~?”杜良娣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目光怔怔地落在夫子身上,像是要将他看穿。
“可容我与夫子单独叙几句?”杜良娣语声低回。
柴门轻掩,她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一阵心酸。
“夫子可知~”她低声道:“阿惠娘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知己。那时东宫岁月孤寂,宫墙深锁,唯有她与我倾心相交。多少个夜晚,她与我说的闺中私语,字字句句,皆是她的‘韦哥哥’。”
言至此处,她凄楚一笑:“原来,夫子这十年间心心念念的,竟是阿惠。我直到今日,方才明白~”
韦元恕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难辨。
“我自然惦念阿惠。但若说释怀,也早已释怀。这些年来,虽不知她流落何方,但我知道,她素来比任何人都勇敢。一个连死都不曾畏惧的人,又怎会惧怕活着。倒是你,良娣~”
他顿了一顿,终是缓缓开口:“我心中最放心不下的,是你。此番回宫,虽位及太后,却也将背负天下至重的枷锁。一旦戴上,怕是一生都无法卸下。此刻,我只想问你,你真的愿意回去吗?”
两两相望,呼吸俱寂。
“为了麟儿,我愿意。”杜良娣紧咬下唇,极力忍住泪水:“当年,阿惠娘子救我出东宫,曾握着我的手说,此生要为自己活一次,绝不可再做笼中雀。若能选,我也愿随夫子一起,山河万里,海角天涯。可作为母亲,我却不能走。”
睫毛上的水光颤了颤,终究是落了下来。
她向韦元恕深深一拜:“十载光阴,已是此生至幸。夫子珍重。”
柴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门外,一轮耀眼红日已升到正空。
少年天子李麟立于众人之前,左侧是玄甲凛冽的陇西王李圣萸,右侧是朝服俨然的太傅温璋。
杜良娣缓缓走出,凝视李麟:“吾儿既承天命,为母自当相随。愿吾儿,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恭迎陛下、太后回銮——”
待烟尘散尽,柴门前只余韦元恕与温璋二人。
韦元恕望着远去的銮驾,缓缓开口道:“圣人临朝十五载,广开言路,还地于民,文治武功,堪称明主。此次河朔藩镇引契丹铁骑南下,长驱直入,若非圣人以身入局,只怕京城不守,宗庙倾覆。”
他转身面向温璋,微微一笑:“此番,他以自身为饵,诱河朔主力入京,再令陇西、归义二军悄然合围,一举切断其后路,方能瓮中捉鳖。温太傅,我说的可对?”
良久,温璋苍老沙哑的声音方才响起:“圣人之谋,也只有韦公尚可揣度。”
“圣人今在何处?”
“圣人~已然西去。”
“西去?”韦元恕紧紧盯住温璋:“太傅何出此言?”
“圣人自弱冠便胸怀天下,一生呕心沥血,成就千秋功业。然而,山河之重,非常人可负,圣人他早已是燃尽心灯,勉力前行。”老臣温璋的目光投向西方,一声叹息,饱含了无尽的意味:“今卸下九鼎,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何尝不是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