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纪元年 蜀州
草长莺飞,又是人间四月天。
青城山下,南巷尽头,有一家药铺,名叫“百草堂”。掌柜阿惠娘子医术高明,心地仁善,方圆百里交口称赞。只是她常年以一副面纱遮颜,没人知道她究竟样貌如何。
这一日,阿惠娘子送走最后一位求诊的病人,正要掩门时,才发现堂内阴影处,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立着一名中年男子。他身着寻常的靛蓝色圆领袍衫,双鬓花白,面容虽刻着岁月的痕迹,却依稀可辨昔年的俊朗轮廓。
说也奇怪,他既不问诊,也不抓药,只默然立于堂隅,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他的目光始终静静地落在阿惠娘子的身上,似在审视,又像探寻。阿惠娘子不禁好奇,便也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却见他面色苍白,背也有些佝偻,分明带着一股沉疴已久、浸入肌理的衰颓病气。
“这位郎君,是问诊,还是抓药?”阿惠娘子客客气气地上前问话。
那男子并未答话,目光里尽是黯然,他摇了摇头,便要转身离去。
“郎君请留步!”阿惠娘子见他形色萧索,心下不忍,脱口唤道:“你病气深重,且让我为你诊一脉,再开几味药调理,可好?”
“不必。”男子叹道:“我的病,无药可治,无人能医。”
“这世间,确有药石罔效之症,或是难以根治,唯有苟活。”阿惠娘子温声道:“但作为医者,未到山穷水尽之时,都不愿轻言放弃,总要倾力一试。”
男子闻言,身形忽然一滞,再次凝眸看她,口中却低声问道:“我来此处之前,便听闻娘子医术高超,活人无数。只是不知,娘子为何戴着面纱,不以真面目示人?”
阿惠娘子闻言,却也不恼,当下轻轻抬手,解下了面纱。面纱之下,竟是一张烧伤的脸,满是狰狞旧痕。她并无半分羞怯,面色平和如常:“我戴上面纱,非因自惭形秽,只是不愿这面容,惊扰了前来求医的病患。”
男子神色一怔,眼底闪过一丝愧疚,随即行礼:“是在下唐突了。”
“郎君可是来寻人的?”阿惠娘子道:“不过,想必您心中已有了答案。”
男子一笑,笑容里却是难以掩饰的疲惫:“我来此处,是为寻一名故人。她也叫阿惠,亦是医者。”
他顿了顿,又自嘲道:“可笑我竟不知,这青城山下,叫阿惠的娘子如此之多,名为‘百草堂’的药铺也有三家。不瞒你说,这里已是我找到的最后一家~而你,也是我能找到的最后一个阿惠了。”
阿惠娘子扑哧一笑,神色了然:“我们这一带,名叫阿惠的娘子有数十位,大抵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纪,是也不是?”
“确实如此。”男子下意识回答,说完也发现其中蹊跷,一时间呆住了。“这是为何?”
“此事说来话长~蜀中有座沉睡的神山,十五年前骤然惊醒,烈焰冲天,地动山摇。短短不过数日,那滚烫的灰霰便将天地笼罩得密不透风。山火所过之处,家园尽毁,焦骸遍野,灰烬之下只有垂死的呻吟声。”阿惠娘子的指尖轻轻抚上脸颊疤痕:“我那时年方五岁,这张脸,便是当时留下的印记。”
“就在这绝望之际,一群黑肤卷发之人宛如神兵天降,为首却是一位年轻的汉家娘子。她带领众人日夜不息地挖掘废墟,救出了一个个幸存之人,更在此处开设“百草堂”,光施医药,疗治伤患。”
讲到此处,阿惠娘子微微一笑:“那位娘子,姓张名惠。自那以后,许多被她救活的小女娘,都改了名字,自称阿惠,只盼能活成她那般样子。”
男子瞳孔剧震,半晌,才用几乎干涩的声音问道:“那她~那位张娘子,如今可还在此地?”
阿惠娘子静静地望着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十三年前,他们一行人便离开了。”
男子闻言,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喃喃自语:“你,你究竟去了哪里~”
见他如此情状,阿惠娘子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她轻声探问:“郎君所要寻的,莫非就是张娘子?”
男子默默点头,苦笑道:“罢了,我继续南下,继续寻她便是。”
说罢,他深深一揖,颓然转身,走出了百草堂。
阿惠娘子望着他的背影,心知此人寿数不过半载,一股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她不及细想,便又转身奔到药柜,取出一只青布药囊,快步追上。
“郎君且慢!”她将药囊递到男子手中:“郎君若要南下,多半躲不开瘴气弥漫之地。这是昔年张娘子留下的方子,被我制成药囊。郎君随身携带,可抵御瘴疠,保一路平安。还有~”
她裣衣一礼:“若能再遇张娘子,请代为转告,青城山如今人烟复盛,万物复苏,未负她当年倾尽的心血。”
“好。我记下了。”男子将药囊紧紧攥在手心里,亦郑重回了一礼。
男子别过百草堂的阿惠娘子,再次踏上旅途。
孤身只影,从长安到蜀地,他已记不清在崎岖蜀道上颠簸了多少时日。旧病复发,加之风餐露宿,他的身体已如秋叶般日渐凋零。
头疾发作得愈发频繁,痛楚如凿,一次烈过一次。他预感到,自己会和他的先祖一样,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时刻猝然倒下。
一股无端的悲凉,无声无息地爬上心头,蔓延开来。
他唯剩一个念头——今生今世,但求再见她一面。
只是一面,死也无憾了。
他拖着病体,艰难前行数日,终于抵达大唐边境最后一处驿所。此地孤悬于崇山峻岭之间,人烟罕至,仅剩一个年轻的驿卒守着。
驿卒本是个爱讲话的人,却经年累月在此驿站守着,十分的无聊。他一见男子踏入,双眼立时放光,手忙脚乱地沏好一壶茶,上前招呼:“这位郎君,您这是要北上归家,还是~要继续南下?”他压低了声音,指向门外那片被灰紫色雾气笼罩的山林:“若是南下,听我一句劝,务必绕行他路!前方那片山谷,可千万不能独闯啊!”
“怎么?”男子见木几积灰,也不在意,随手拂了拂,安然坐下。“瘴气而已,又非天堑,闯过去便是。若绕行别处,只怕更要耗费许多时日了。”
“闯过去?”驿卒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使不得,使不得!那里可不是寻常瘴气之地,而是~一个罗刹国!”
“罗刹国?”
“那片山谷,本是大唐与南诏的交界处,只因瘴气深重,便成了无人敢入的死地。不知何时起,里头住进了一群不怕死的‘怪人’。那些人通体漆黑,身手矫捷得像山魈,能在树梢间飞纵来去,偏又穿着汉人的衣服,还学着我们汉人耕田、织布、盖屋。”他回身找到一只豁了边的粗瓷杯,斟上茶汤,只盼能和对面客人再多说几句:“这些年,总有胆大的人,三两结伴,想进去探个究竟,结果一个都没有出来。”
男子伸手接过茶杯,指间竟微微发颤,险些将茶汤泼洒出来。“你可知,那罗刹国叫什么名号?”
“那国名为扶南国~”年轻驿卒更加神秘兮兮:“首领是个女子,人人都尊她一声——惠夫人,郎君你说,是不是古怪得很~”
话未说完,他忽然收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男子——方才还病骨支离的一个人,此刻一扫颓唐,原本深陷的眼眸竟有了光彩。
“你方才所言,可抵万金。”男子站起身,展颜一笑。他解下腰间佩剑,置于桌上:“这柄宝剑随我多年,今日赠予你,聊表谢忱。如今唐诏两国已结盟好,此间驿站使命既成,你~也可以归家了。”
言罢,他不待那驿卒回应,已重新背起行囊。
“郎~郎君~?”驿卒瞠目结舌,眼睁睁地看着男子径直离去。案上茶汤犹温,而男子的身影已没入门外苍茫的山色中。
驿卒小心捧起那柄剑,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急步凑到窗前,借着昏光反复摩挲辨认,待看清剑鞘那四个篆字时,整个人惊得张大了嘴巴:
“尚~方~龙~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