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寻所领的神策军押送着齐复功手下叛军百余人,回到监军府看守起来,等候普王奏请发落。
另一边,阿惠收拾出了一个房间,安置好卢七娘,仔仔细细为她检查了全身内外,对高寻道:“亏得七娘全身穿了软甲,没有致命箭伤,只是失血过多,须得慢慢调理静养。七娘被挑断的手筋、脚筋,我也都能为她缝合,无需担心。我再写几味药材,你们尽力找到,拿回来煎成汤药服用,还可让她加快恢复。”
“张娘子!”高寻深深一礼:“你对七娘有救命之恩,高某无以为报,以后甘为娘子驱使,在所不辞。”
“高虞侯言重了。”阿惠正色道:“只要七娘能好起来,我们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好,请张娘子赶紧写下药方,我这就去找。就算把整个潼关掀个底朝天,也要把所有的药材都找齐。”高寻恨不得立时出发。
“张娘子是我府中之人。”普王坐在一旁,哀叹道:“你们是不是忘记了,孤还瘸着一条腿,等待救治呢。”
“你腿骨尽碎,复位的难度很大,如果固定不好,即便伤口愈和,以后也会不良于行。”阿惠蹲下来仔细检查了一番。
“什么?那以后咱们就没法在击鞠场上较量了。”高寻焦急道。
普王白了他一眼,脸色更差。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阿惠赶紧宽慰道:“《肘后备急方》里有记载,天然柳枝韧性好,我们把它削皮、修剪,制成适合骨折部位大小和形状的固定器,用丝线将其与皮肤缝合在一起,这样腿骨受伤部位就能固定在一个稳定的位置,再敷上石青散,催促骨肌生长。痊愈后,走路骑马都与常人无异。”
“那太好了!”还不待普王发话,高寻便冲出房门:“我这就去找柳枝和石青散,还有七娘所需的药方,一并带回。”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张娘子,有劳了。”普王低下头。阿惠一直蹲在他的膝前,仔细检查腿伤。
“普王不必客气。”阿惠起身,突然腿脚一麻,跌倒在普王怀里。她赶紧按住普王肩膀,用力站起来。结果好巧不巧,按住的又是有箭伤的那边。
“失礼了。”阿惠羞赧到手足无措。
“倒也,倒也不必如此紧张。”普王痛得直咧嘴。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过了半晌,同时道:“还有件事。”
“你说。”两人又一起开口。
“尽快给田令诚验尸。”普王道。
“田令诚中的是什么毒?”普王一边喝酒,一边问阿惠。
监军府中,田令诚的寝卧直接改成了阿惠的“仵作”间,旁人也不敢进来。普王行动不便,索性就坐在一旁,期间还不断点评、询问,诸如为何阿惠的手法与之前京兆府的仵作有所不同,又或是有无手绘的人体脏腑图,可令他观摩学习。
最令人无语的是,他还让高寻给他送来一壶好酒,一边喝酒,一边观看阿惠给田令诚开胸剖肚。
“果然如我所料,他所中之毒,正是我朝一直禁用的寒石散,虽然里面的几味药剂与医术所记载的含量略有不同。此药少量服用会令人产生幻觉,大量服用则会毒发身亡。据我所知,民间没有任何渠道能够购得此药。”
阿惠手里托着一个小碟子,里面盛着田令诚胃里的残存之物。
“田令诚死前曾说过,这是圣人赐给他的。”
“是的,难道~”阿惠犹豫道:“难道令公主致死的毒药竟来自宫中?”
“究竟是何人制作了此药,又是如何进入宫中,最后又到了公主手里?”
普王皱紧了眉头。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塞外的秋天来得比长安早得多,也冷得多。
普王和高寻并肩站在潼关城楼上,眺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
“我已经奏表圣人,将潼关兵败一事的前前后后尽书纸上,想必圣人应该知道,卢从简是被冤杀的。叛军会尽数处置,但能否就此昭告天下,为卢节帅和昭义军平反,我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七娘呢?”高寻一脸担心:“圣人会不会继续追究七娘行刺太子的罪责?”
“你放心,我在奏表中陈情,卢七娘已被齐复功乱箭射杀。从此,天下再无昭义军,也再无卢七娘。”
高寻喉头滚动,半晌,哑声道:“谢普王放过七娘。”
“七娘忠肝义胆,精通兵法,即使武功尽废,也是良将之才。”普王微微一笑:“总有一天,还会有七娘的用武之地。”
“那齐复功呢?”
“这个你放心,我早就派人一路跟着他,看他往何处去。”
“所以你是故意放走他的?”高寻惊喜道。
“不错。他一介阉人,从来没有任何军功,竟然敢发动兵变,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普王缓缓道:“更何况,那日他得知我的身份,非但没有胆怯,反而想要辱杀我,那这背后之人,就更不寻常了。”
高寻听到,沉默不语。半晌,长叹口气道:“我是家中独子,自幼羡慕别人家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没想到,有的时候,有兄弟还不如没兄弟。”
“兄弟?”普王望着前方,目色深不见底。
一阵秋风扫过,两人都感到寒意。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高寻叹道:“哥舒翰一生征战四方,可惜最后一役,在潼关一败涂地。”
“哥舒翰当年临危受命,镇守潼关。那个时候安禄山的叛军势如破竹,锐气极盛,宜据险而守,不宜出战交锋。可惜玄宗皇帝多次下旨,逼迫他出关平叛。哥舒翰无奈,恸哭出关。结果不仅晚节不保,还落下投敌的罪名。想来,卢节帅又何尝不是如此?河朔三镇的军力远超昭义军,卢节帅只能把所有的亲兵全部带上战场,将后背交给了监军使田令诚。但可惜,田令诚既无军威,又无担当,再加上齐复功蛊惑人心,竟凑不齐一支援军,甚至连潼关都无人防守。明知道退兵是死罪,卢节帅还是冒死赶回潼关,潼关是保住了,节帅也死在了太子的军令下。”普王转向高寻,问道:“高虞侯,你说到底谁应该为节帅之死负责?太子,田令诚,还是齐复功?还是那些只想着自身利益,不肯上阵杀敌的募兵?”
“我自幼在军中长大,从漠北到中原,从中原到京师。若论战力,漠北最强,边镇其次,京师最弱。普王,你可知何故?”
“请赐教。”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普王身躯微震,一时间无数思绪涌上心头。
“我阿爹是河东节度使,曾与卢节帅一起从军,征战四方,忠君为国。”高寻目视前方,静静道:“但他还是把送我往京城,让我在神策军任职,以免父承子替,令圣人疑心。普王殿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家乡,更不知道何时才能见我阿爹一面。”
“以前总觉得你是个没心没肺的。”普王只觉得眼睛进沙,为了掩饰,赶紧捶了高寻一拳:“没想到这么多愁善感。”
“你不也一样。”高寻毫不客气,马上还了一拳:“我还以为你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王爷,没想到你如此~”
“如此什么?”普王嘴角含笑:“如此明察秋毫,算无遗策,英明神武?”
“如此臭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