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休灵柩被抬回大慈恩寺的那日，寺内百年银杏叶尽数掉落。
他的遗体被安奉在佛台之上，右肋而卧，左手结说法印。众比丘将混着龙脑香的沉木点燃时，火焰升腾而起，竟成莲花状。
大火烧了七日七夜。
长公主亦在熊熊火光前，守了七日七夜。
“殿下，起风了！”阿惠走上前，替她披上了一件银缎锦毛披风。这七日来，长公主不让任何人近身，只有阿惠能与她说上一些话。
“刚刚魏王府遣人禀告——魏王哀恸过度，伤及心肺，以致呕血，如今太医正在为他施针，故此，无法亲自来大慈恩寺相送。”阿惠低声道：“此外，琅琊王氏也派人前来，说贯休大师遁入空门，便是方外之人，不得归葬祖茔。”
“贯休乃王氏嫡子，先皇后的幼弟。按俗礼，太子、魏王都应该唤他一声舅父。也罢，既离红尘，便让他干干净净地走。”长公主面容平静如水，不起一丝波澜。
“殿下已在这里守了七日七夜，心中可是还有不舍？”阿惠凝眸望向长公主。短短七日时间，竟已将她鬓边青丝染作霜发。她心中感慨，对长公主更多了怜悯之情。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长公主摇了摇头：“这七日来，本宫常常想起——贯休当年曾说，生死之间由业力所牵。死，并不是生的终结，更不必执着于肉身的去留。但众生往往不能体悟，因而起了种种妄想，最终轮回生死，受尽苦厄，无有了期。”
她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菩提珠，淡淡道：“人生三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本宫皆已尝过。方知人生在世，众苦切身。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忽然，二人眼前一道火光冲天，噼啪之声不绝，尔后火焰慢慢消尽。几个比丘上前扒开灰烬，但见下面埋着三颗白色的佛骨舍利。
大慈恩寺的监院主持将这三颗舍利子放入早已备好的三彩舍利匣中，捧着舍利匣，来到长公主面前，颤声道：“贯休大师已修成正果，往生极乐。”
长公主站起身来，接过佛骨舍利，缓缓道：“这三颗舍利子，一颗供奉于大慈恩寺，一颗供奉于莲华寺，最后一颗，交予归义节度使张淮深，请他供奉于敦煌莫高窟。”
“是！”监院双手合十。
众僧齐齐双手合掌，口诵六祖惠能临终前的偈语：“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
“张娘子～”长公主转过身来，面向阿惠：“本宫即日启程，返回陇西王府。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殿下不想留在长安吗？”
长公主叹息一声，目光沉沉：“本宫曾以为，陇西是无间地狱，长安是故园桑梓。如今才知，长安的月～早就照不到我了。本宫的根基、子嗣和未来，都已系于那一方土地。”
阿惠闻言，唏嘘不已，躬身道：“阿惠还有未竟之事，不能离开长安，望殿下恕罪。”
“你是说太医署的冤案？”
“是，可惜长清宫已经付之一炬，再也没有任何证据了。”
长公主‘嗤’了一声，道：“物证是没有了。但人证呢？你既已经怀疑太子，何不亲自去问问他？”她的目光越过阿惠，看向不远处的山门——普王换了白衣素冠，负手站在那里。
长公主将目光收回，转向阿惠：“这几位皇侄当中，太子阴骘自傲，魏王工于心计，至于普王～本宫以前的确小瞧他了。”
阿惠见她突然评论起几位皇子，不知有何深意，只好继续垂首聆听。
“此前战场之上，本宫见普王对你照顾有加，不过～”长公主顿了一顿，哑声道：“你既然已经躬身入局，便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莫要轻易陷入情网。好好与之周旋，参研琢磨他们的帝王心术，为己所用。”
“阿惠受教了。”阿惠喉头发涩，向长公主郑重行了一礼：“殿下，路途珍重，后会有期。”
“张娘子且慢～”长公主从腕间将那串菩提珠子褪下，放到阿惠手中：“无论何时，无论何人，凭此物来陇西王府，都是本宫的座上宾。”
她慢慢退下，一步步走向山门，普王亦迎了上来。这几日，他虽未入寺内，却一直守在外面，片刻未离，此时也略显疲态。
“普王殿下！”阿惠简单行了一礼。
普王伸手上前，将她额间乱发捋到耳后，低声道：“虽然尘埃未定，但至少有了喘息之机，你也暂无性命之忧。跟孤回府，好好休息几日吧。”
“殿下筹谋已久，将太子步步引入局中。”阿惠抬眸看向普王：“如今大功告成，怎么能说尘埃未定呢？”
“你这是何意？”普王一怔。
“太子生性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起兵谋反。”阿惠的眼神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寒意：“但他～如何就到了万不得已，仓促起兵的这一步？”
“依你所见呢？”普王深深凝视阿惠。
“因为我～！”阿惠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就是他眼中的万不得已。我去长清宫查验长生丹。长清宫乃太子督造，长生丹能毒杀了公主，便能毒杀圣人。”
“可惜，证据已经被一把火烧掉了，不是吗？”普王低头迫近：“如何能推断太子要毒害圣人？”
“不，这不重要。”阿惠昂头看着普王，目光如炬，似乎要照进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只要有人参奏皇帝，让他认为太子要毒杀他，或是有消息放出去，让太子认为圣人在怀疑他，两厢猜忌，皆如惊弓之鸟，此事便成了。”
普王呆了一呆，但接着，却长舒了一口气。
“张娘子，你比孤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他显出了许久不见的轻佻之色：“如此算来，孤虽救你出天牢，却险些让你在长清宫丧命。这笔帐，你算是还清了。”
“不，殿下还需要我。”
“哦？”普王一挑眉，语带揶揄：“张娘子难道是孤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孤所求所想？”
阿惠后退一步，重新行了一礼，道：“殿下费尽心力，救我出天牢，为我换身份，又把我送到长公主身边，所图谋者，自然是东宫之位。阿惠愿助殿下一臂之力，但殿下也需应允我，将太医署一案彻查到底，为我阿爹和诸位太医翻案。”
普王一时表情变幻莫测，半晌问道：“你有何计划？”
“带我去见太子。”阿惠沉声道：“此间的前因后果，我须要亲自问问太子。”
“太子如今被关在大理寺天牢，由齐复功领重兵把守。”普王无奈摇头：“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殿下进得了京兆府的地牢，自然也进得了大理寺的天牢。”阿惠寸步不让。
“好吧。”见她如此执着，普王嘴角噙笑：“既然你要与孤做这桩交易，那孤便答应你。”
他举起右掌，正色道：“孤今日与张娘子盟誓于此，此后休戚与共，生死同命。”
阿惠愣了一下，暗道他这誓言着实古怪，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右手。二人手掌相击，阿惠只觉掌心传来一阵灼热的湿意，还未来得及抽手，便被普王一把握住：“张娘子，日后可不要食言。”
阿惠羞红脸，急忙甩开手。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大慈恩寺，忽见一个小童鬼鬼祟祟的，踟蹰不敢上前。普王轻咳一声，低声道：“他是来找你的。”
他一闪身，先上了寺外停着的车辇。
阿惠向那小童走过去。小童见只剩她一人，便放心上前，小声道：“是张娘子吗？”
“是我。”阿惠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个小童穿着公主府仆役的衣衫。
“韦元恕韦郎君托我把这封书信带给你。”小童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
“多谢！”阿惠接过信笺，问道：“韦郎君现在何处？”
“郎君这几日都在公主府。”小童挠挠头：“我只是公主府的一个小杂役，平日给郎君洒扫书房。他说自己走不开，给了我这封信，又给了一两银钱，让我来大慈恩寺找你。”
“走不开？”阿惠微微蹙眉，想了想，赶紧又从身上掏出仅剩的几两银子，低声嘱咐道：“莫要回公主府了，先在外面住上一阵子，有需要来普王府找我。”
“谢谢张娘子！”小童得了银子，兴高采烈，蹦跳着走远了。
阿惠上了车辇，普王正在闭目养神，见她踏进车里，睁眼问道：“可是拿到了什么证据？”
“是韦郎君的传信。”阿惠展开信笺，只见上面的确是韦元恕的字迹，写着：“明晚戌时，红绡坊前，兄携证相候。”
阿惠感到略有蹊跷。韦元恕为何走不开，要托一个小童来送信，又为何要带着证据来红绡坊与她见面？她思来想去，还是慢慢将信笺折好，放进怀中，向普王道：“韦郎君手中已有驸马的证据，只待太子的证言。”
“孤刚才倒是想到一个法子，可以带你进天牢，见太子。”普王掸了掸袖子，叹道：“况且，孤也当亲送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