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坊内常年宾客盈门,歌舞升平,不分昼夜。但每月逢五、逢十,坊主柳姬必定闭门谢客,雷打不动,亲自督导红绡坊的龟兹舞姬,排练长安城最流行的西域舞蹈。在柳姬的精心栽培和调教下,那些龟兹舞姬日渐明艳动人。她们个个金发如瀑,肌肤胜雪,轻笼薄纱,腰肢曼妙,一举一动皆带着西域特有的风情,莫说是专程过来享乐的男子,即便是过往的女子偶然瞥一眼,也要为之目眩神迷,心魂荡漾。
“你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柳姬翩然走过来。
阿惠静坐在大厅的一隅,不言不语,只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几个踏着节拍,旋转跳跃的明艳少女。
胡旋女,胡旋女。
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
“张娘子,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可好?”柳姬望着这些舞女,盈盈一笑。
阿惠面无表情,柳姬也不以为意,继续自顾自说下去。
“我十岁那年,离开家乡高昌国,跟随着一支粟特人的商队,不远万里来到长安。但是商队到长安的第二天,他们就嫌我累赘,把我从马背上丢了下去,丢到了平康坊的巷口。”
阿惠第一次知道柳姬原来是高昌人,忍不住转过脸,深深看了一眼柳姬。柳姬涂着艳丽的妆容,看不出年岁,亦看不出异族风情,除了她的一双碧色异瞳,深如湖水。
“红绡坊的坊主收留了我。我渴望能在长安有一个家,哪怕这个家只是平康坊的一个娼妓馆,我也心满意足。我那时年纪小,只知道每日要不停地练习唱曲,不停地踮起脚旋转,才不至于再被人在寒冷的冬日丢到街上,像丢一条死狗一样。
可是,我费尽心思才能留下的地方,有的人却视之如泥沼。”
柳姬讲到这里,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阿惠的头发:“那个人就像你一样,兰心蕙质,她名叫阿薇。
阿薇出身官宦,从小就被养得像兰花一样娇贵。但可惜,她的阿爹被人诬陷进了牢狱,一家人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可怜她只有十岁,就被卖进了平康坊,成了一名官妓。
一开始,阿薇每夜都哀哀哭泣,吵得我无法入睡。我凶她说:“你再哭,我就把你的嗓子毒哑,让你唱不出声,再把你的腿打折,让你跳不了舞。到时候你什么都不会,只能被赶出这里,饿死街头。”
阿薇说:“只求你不要打断我的手。只要我有手,我就还能写诗。”
我笑得打滚:“你这个呆瓜,诗能当饭吃么?”
我和阿薇性格迥异,各有长处,却渐渐成了最好的姐妹。她为我取名阿柳,又赠字石娘。她告诉我,女子虽具蒲柳之姿,却该怀磐石之志。
阿薇不会唱曲,亦不学舞技,没想到坊主却留下了她。原来,这世间男子的欲望无边无尽。有的贪美色,有的赏乐舞,还有的,来这里只为了寻一个知己,吟诗作赋,排解忧懑。
阿薇长到了十四岁,坊主便有意让她接客。有个客人名唤温行,已届不惑,性格很是温和有礼。他每日过来探望阿薇,与她吟诗唱和,却从来没做过任何逾矩之事。
就这样过了三年,阿薇对他的情意愈发深切,竟甘愿放下身段,只求入温府为奴,日日为他润墨添香。谁知温行却屡屡推拒,一会儿说自己年长她太多,不相匹配,一会儿又叹家底微博,不忍委屈了她,种种借口层出不穷,赎身之事一拖再拖。到最后,他索性不再露面,只托了一个本家侄儿,偶尔前来探望。
阿薇羞愤不已,将自己关在房中,再也不肯见人。尔后,红绡坊来了一个落魄的举子。这举子在长安混了两年,都没有考中进士,也没脸回家乡去。他又才智平平,只能靠着给平康坊的勾栏瓦舍写一些词牌,混口饭吃。
举子不知何时认识了阿薇。他相貌生的不错,性格又好,对阿薇悉心照顾,体贴入微。甚至连我们这一众姐妹,都被他打点得妥妥贴贴。
阿薇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脱去这官妓的身份。她日夜盼着,念着,却未曾想到,最终为她赎得自由的,竟是那个平日最清贫潦倒的举子。他不知从何处凑足了银钱百两,捧到红绡坊主的面前,郑重地将她接出了这风月场。
我还记得那日,阿薇满心欢喜地问我:阿柳,我苦苦熬了十载,终于得遇良人,此生无憾。你可为我开心?
举子将阿薇送到咸宜观暂住,又跟她发誓,他日如果金榜题名,一定明媒正娶,迎她入门。
阿薇在咸宜观一等便等了三载。那举子今年终于夺魁,殿试上高中了状元。然而,这位状元郎并没有按照此前的承诺,迎娶阿薇过门,反而与名门望族裴氏之女联姻。他告诉阿薇,裴氏一门可助他登上宰相之位。而阿薇不过是罪臣之女,平康娼妓,焉能做状元夫人?”
“状元夫人?”阿惠喃喃道。
“他是状元郎,我是娼家女。”那狱中女囚的话,在阿惠耳边冷冷响起。
柳姬语声放缓,继续说道:“阿薇心性何其骄傲,怎会做那等纠缠不清之事?她当下与那状元郎一刀两断,自此长居咸宜观,自称‘玄机真人’。她平日深居简出,身边唯有一个名叫绿翘的婢女相伴。谁料想,数月前,绿翘竟突然遇害,惨死观中。被人发现时,阿薇亦伏在她尸身旁边,不省人事,双手沾满鲜血。”
阿惠浑身一震,如遭雷击,怔在那里半晌无声,唯有双唇不住地颤抖。
“柳娘子,您这位闺中密友,想必正是我在狱中所遇的那位娘子,对吗?”
“是。”柳姬点点头:“她本姓于,名唤幼薇。”
“于娘子含冤入狱,又替我赴死。”阿惠的眼泪簌簌而下:“李三郎为何救不下她?”
“她死意已决。”柳姬摇头道:“世间便再无人能救。”
“于娘子为何~为何要代我~?”阿惠声音发颤,难以成言。
“只因你与她境遇相同。”柳姬轻抚阿惠的头发:“你就是她,她就是你。她早存了死志,但你却想活下来。为此她恳求温府尹,替你上了刑场。”
“于娘子临去之前,可曾留下了什么话?”阿惠含泪望着她。
“她说~”柳姬低声道:“愿张娘子一身清白,一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