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是否听说,那咸宜观的玄机真人因为虐杀婢女绿翘,已经被京兆府秘密处死了?”
红绡坊一向是传闻八卦的集散地,客人们酒过三巡,往往怀里搂上一两个明丽娇俏的舞姬,彼此交换一些香艳旖旎的奇闻艳遇,最后再吟上一两首诗,愈显得自己“幸无案牍何妨醉,纵有笙歌不废吟”。
“呵,秘密处死倒是保全了她的声名。”答话之人鄙夷道:“据闻,玄机真人在道观里夜夜笙歌,假借诗文之名,荒淫放纵。凡事能与她饮酒唱和的男子,都可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春宵一度。”
“听上去,秦公竟然还有一丝神往呢。哈哈!”另一人直接笑道:“可惜,可惜,我们都无缘一睹玄机真人的风采,更不要说一亲芳泽了。”
“你们可否听说过,玄机真人以前就是这家红绡坊的娼优。”先前问话那人继续“兜售”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那真的是花容月貌,摇曳生情,也无怪乎往来的男子们为她迷醉。”
“那她缘何要虐杀一个婢女呢?”
“玄机真人到底是年纪大了一些,那婢女正是青春年少,青翠欲滴。据说玄机真人的一位情郎看上了这婢女,要带这婢女离开咸宜观。被真人发现,妒恨交加,掐住了这婢女的脖子,以头撞地,生生地砸了数十下。人死了都不肯停歇!”
“竟有如此残暴之女子?”众人哗然。
“哎呦!烫死我了!”刚刚那位讲得绘声绘色的客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这个没有眼色的东西。”
原来,他身后站了一个上茶的龟奴,不知道是听得入神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手里的一壶滚烫热茶,悉数倒在了他身上。
再看这个龟奴,浓眉毛三角眼,鼻下还有一颗痣,生的憨头憨脑。怪不得办出这样的蠢事。
“郎君,莫恼。”柳姬不知何时赶了过来,赶紧掏出丝绢,为客人拭干,陪笑道:“这龟奴初来乍到,第一次端茶上水,惊扰了各位郎君。这样,今晚这席全部免单如何,算是柳姬给各位赔罪了。”
坊主亲自赔礼道歉,大家自然也就不说什么了。那位被烫的客人仔细看看手臂,只是略微红了一点,狠狠骂了龟奴两句,也就骂咧咧地继续坐下了。
众人见无碍,纷纷又聊起新的话题。
“下月初三上巳节,魏王又要在府中设宴,大摆曲水流觞席,这次不知道有哪几位名人文士,能够获邀入府。”
“别人不敢说,本届的新科状元自然是要去的。”
“这位李状元的情诗写的绝妙,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如今洛阳纸贵,京城妇人都争相传颂。其中那首《江陵愁望有寄》更是千古名篇,据说皇帝读了也赞不绝口呢。”
“你是说‘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这一首吧?”席间马上就有人吟诵了出来:“细味这两句,一西一东,虽然不是为了骈偶而设,却又彼此呼应,抑扬抗坠,一唱三叹,既有风姿,又有韵调。”
“此诗既能打动当今圣上,又打动了裴家娘子,这位李郎君无怪乎从此平步青云了。”众人无不艳羡。
“听说他虽然出身低微,如今有裴氏的鼎力支持,又受魏王赏识,想必很快就要入朝为官了。”
“魏王虽说是先皇后之子,世家望族出身,却礼贤下士,不遗余力地提拔寒门庶族,实在是我辈之幸啊。”
有人在一旁轻轻拍了一下方才那个龟奴。
龟奴愣了一下:“三郎?”
“跟我来!”李三郎招了招手。
龟奴跟着李三郎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李三郎磕着瓜子,上下打量了龟奴一番,扑哧笑道:“丑是丑了点,但是胜在自然,了无痕迹。柳姬的易容术果然天下一绝。”
龟奴正是阿惠。为了能在红绡坊随意出入,柳姬将她改头换貌,变成了一个青楼的小小龟奴。要不是李三郎知道底细,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看出来她的本来面目。
“我现在这幅样子,可以出门了吗?”阿惠向李三郎确认。
“你要去哪里?”
“我想明日去咸宜观,祭拜于娘子。”阿惠将视线挪向外面那群高谈阔论的客人:“我更想找出真相,还于娘子一个清白名声。”
“我陪你去。”李三郎掸了掸身上的瓜子皮:“反正我明日休假,无事可做。”
“咸宜女冠观。”阿惠仰起脸,一字一字念着匾额上的五个字。
咸宜观位于亲仁坊的西南隅,离平康坊不太远。
“长安城左一个庙,右一个观,大门都朝哪里开,我是一概不知。”李三郎一把推开道观的大门:“但你要是想知道哪家赌场的牌桌最多,哪家青楼的歌伎琵琶弹得最好,问我包准没错。”
道观内冷冷清清,杂草丛生,看来已经长久没有人居住了。
阿惠和李三郎对视一眼,两人进入内室查看。
据说于娘子虐杀绿翘于观内,但里面已经打扫得一干二净。房间里只有几件道教常见祭祀的器皿,也都归置的整整齐齐。两人走进旁边的两间厢房,床铺被褥原封未动,都是十分简朴。
“这怎么看,也不是白日宣淫,夜夜笙歌的地方啊。”看来李三郎对于坊间传闻亦有所耳闻。
“这些流言不知道是何人传出来的,太可恶了。”阿惠恨道:“我不明白,为何诋毁一个人的名声要比传颂一个人的美名,反而容易许多。”
她想起在太医署门前,那些冷漠的造谣的看客。
“这你就不懂了。”李三郎道:“因为大家喜欢猎奇,喜欢听那些龌龊腌臢的故事。人们宁愿相信道观里藏了娼妓,也不愿意相信娼妓竟然洁身自好。”
“这是什么?”阿惠仔细查看每一件器物,忽然拿起一个香炉,上面隐隐有一丝暗红。
“是香炉。”李三郎凑过来看了看。
“这上面有血迹。”阿惠从医,对辨别血迹很是敏锐。
“那又如何?”李三郎不解。
阿惠将香炉收入怀中:“这可是重要的物证。”
“你确定是香炉?不是什么拂尘,烛台这些东西?”李三郎还在四处转悠,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你怎知绿翘是被香炉砸死的?”
阿惠早已转身踏出室外。
“哎~等等我。”李三郎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追了出去。
“原来这就是虚月坛。”阿惠发现偏南一隅,有一个用来举行斋醮仪式的法坛。
她快步走过去,围着法坛转了一整圈,不时用手摩挲着法坛的砖石,似乎在查找什么。
“这个法坛有何稀奇?”李三郎问道。
“于娘子在狱中曾留下六个血字。”阿惠回答:“正是咸宜观、虚月坛。”
“那又如何?”
“于娘子一定留了什么证据在这里。”阿惠笃定。
李三郎闻言,也走到法坛前面。他将袖子挽起,蹲了下去,在地面上左敲敲,右敲敲,突然停在一个地方,招呼阿惠:“就是这里了,下面是中空的。你说得对,坛下有东西。”
两人齐力,搬开了十几块砖,赫然发现下面竟然是一个两尺见方的深坑,里面埋藏着上百诗卷。阿惠拾起最上面一卷,只见上面的笔迹清雅秀丽,十分脱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阿惠念了出来。
“哎~这不是那个,那个?”李三郎听着耳熟,一时间又说不上来,抓耳挠腮。
“新科状元李亿的名篇《江陵愁望有寄》。”阿惠神色凝重,拿着诗卷的手微微颤抖。
“难道这是于娘子生前抄录的诗作?”
“恰恰相反。”阿惠深吸一口气,强掩胸中的怒焰:“这本就是于娘子的诗,诗名叫做《秋情寄子安》。”
“子安?”李三郎不解。
“没猜错的话,就是李亿,李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