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岗如抱岳如蹲,屈曲秦川势自尊。天地并功开帝宅,山河相凑束龙门。”
这潼关北临黄河,南踞险山,是守护长安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潼关城建有关楼,站在高楼之上,可遥望麒麟山、凤凰山等远处山脉。城外建有壕沟,城池深筑,可见昔日守将十分重视,费尽心力,将此城关打造为易守难攻之地。
数月前的战火,积如山的白骨,早已随着漫天风沙飘散。城关口,只剩下表情麻木的守卫和行色匆匆的赶路人。
一个盲眼说书人踞坐于城门外,一边敲着枣木梆子,一边嘶声唱道:
“太宗造唐划随乱,仁义结民过炎汉。
胡雏负恩逆天纪,忠义回天四方起。
嗟哉主将失纪律,百万秦人半为鬼。
浮云改变异今古,不谓前车眼中睹。”
一支粟特商队在城门口停下。当先那人留了两撇胡须,年纪约莫四十来岁,穿着一身胡人的袴褶服,骑了一匹高大的大秦骏马。后面跟着一辆马车,驾车的青年也是一身胡服,身材削瘦,窄肩蜂腰,眼神冷峻。旁边还坐着一个胡人少女,身穿紧腰胡装,足登小巧皮靴,容颜十分俏丽。
“浮云改变异今古,不谓前车眼中睹。”中年胡商勒住辔头,转头看向这个盲眼说书人。
“阿爹,为何突然停住?”胡人少女脆生生喊了一声。
“这说书人唱的不错,以古喻今,前车之鉴啊。”商人叹道,同时用眼角余光撇了一眼驾车的青年,见她一直盯着那说书人,竟然忘了驾车。
商人不耐烦,催促道:“大郎,愣着做什么?赶紧进城。”
“你们是做什么的?”城门守卫例行盘查。
“小人的商队自长安西市出发,去中原做一些茶叶和香料的生意。”中年胡商跳下马来,拱手行礼:“还请守卫郎君通融一下,让我们进城。”
“只有茶叶和香料吗?”问话的领军以眼神示意身旁守卫。几个守卫上前,把马车里里外外查了一遍,确实只有茶叶和香料。
“听说你们胡人经常从西域带一些珠宝玉石,贩到中原,牟取暴利。”领军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中年胡商:“朝廷三令五申,禁止私运,你们就把这些珠宝缝在腰间,是不是?”
“冤枉啊郎君,我们真的只有茶叶和香料,你们不是已经搜过了吗。”中年胡商一脸无辜。
“哼!你们这些胡商最是奸猾。”领军指了指商队里的另外两个人,冷脸道:“一个不落,全部搜身。”
胡商十分乖顺地举起双臂,无奈道:““检查车子就好,何必搜身。”
话音未落,只见其中一个守卫笔直地被踹飞了出去,仰面摔在地上。踹他的那人正是刚才驾车的青年,身手很是矫健。守卫刚要上前动手,便被他一脚踹在腰眼上,飞出去足有三丈。
守卫领军正要发怒,只见另一个守卫“嗷”地一声尖叫,举着两只手跳来跳去,像个猴子一样,边跳边喊道:“你,你身上涂了什么毒粉?”
他身旁站立的是那位胡人少女。刚刚那个守卫不怀好意,偏要将“禄山之爪”伸向少女的胸部,结果她的前胸衣襟上不知道沾了什么粉末,摸到之后,双手立时红肿,痛痒难耐。
“想是我刚才搬运香料,不小心沾染到衣襟上的。”少女眨了眨眼睛:“郎君只需将手泡在清水里,不出一个时辰,症状可解。”
“你们几人好大的胆子!”领军嗖地拔出陌刀:“给我全部抓起来。”
“郎君莫怪!郎君莫怪!”商人满脸堆笑,上前行礼赔罪:“踹人的是我家大郎,弄脏衣服的是我家小娘子,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跟我走商队,不懂事。”
他轻轻拽了拽领军,将他拉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大铤银子,偷偷塞进领军的手里:“郎君笑纳,还望通融一下,放我们进城。”
领军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两,分量着实不轻。
“下次再惹事端,直接给你们发配充军。”领军收起了银子,面色不变:“赶紧走!”
“是!”商人向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一行人牵着马车匆匆通过了城门。
“郎君,就让那三个胡人走了?”刚刚被踹飞的守卫一瘸一拐地过来。
“哼!这几个人身上肯定藏着好东西,哪里逃得过老子的鹰眼。”他冷冷一笑:“你去禀报齐都尉,让他留心这伙人。”
“郎君刚才为何不扣了他们?”
“榆木脑壳。”领军踹了他一脚:“当然让齐都尉出面去捉,这才显得我忠心耿耿,懂么?”
这一脚恰好又踹在刚才的伤处,守卫痛得滋哇乱叫,忙不迭跑走送信。
“你身上是什么粉末?”胡人青年走到少女身边,好奇问道。
“天仙子。”少女小心地将其尽数抖落:“手术时可做麻醉之用。如果沾得多了,皮肤就会红肿瘙痒。”
“原来如此。”青年摇摇头:“也就是你们汉人喜欢鼓捣这些,要是我,直接一刀剁了他的手。”
“卢娘子!”商人见四下没有外人,拽过了青年:“你下次可否按捺一些?高虞侯可是再三拜托我,要时刻护你周全。”
这几人正是普王、卢七娘和阿惠。
“就凭你?”卢七娘瞥了普王一眼:“你我二人,谁保护谁还说不好呢。”
普王一时语塞。他的轻功远在卢七娘之上,但若论到拳脚功夫,莫说是他,便是高寻恐怕也胜不过卢七娘。
“咳咳。”普王只好假装咳嗽。
“那守城军卫就这么放过了我们?”阿惠悄悄问普王。
“放心,一切都在我计划之中。”普王神色自若,拍了拍阿惠的肩膀,突然想起什么,又赶紧缩回了手。
“这上面没有毒。”阿惠扑哧一笑:“不过普王还是谨慎点好。”
三人进到潼关城中,只见家家户户门庭冷落,寻了很久,才找到一家食肆。食肆也不大,只有一个店小二端菜上水。
“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香?”阿惠一坐下来便问道。三人赶了一天的路,已经是饥肠辘辘。
“张娘子饿了?”普王环视了一下周围几桌,笑道:“这家的羊羹最是地道,你可要好好品尝。”说着,便招手给每人要了一碗羊羹。
“普王来过潼关?”卢七娘警惕:“你怎么知道这家店的羊羹最好?”
“这里每个人都要点一碗羊羹,难道不说明他家的羊羹好吃?”普王笑了笑:“卢娘子,我知道你不相信本王。但你要明白,咱们现在目标一致,都是要查出卢节帅兵败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是啊卢娘子,现在高虞侯在明,我们在暗,双线并行,按计行事。任何人切不可单独行动,更不能起了内讧。”阿惠诚恳道。
“几位客官,馍来啦。”店小二先上了一大碗烙馍。
普王不慌不忙地将馍掰成细碎小块,一边掰,一边道:“掰馍讲究越小越好,这样与肉同煮,便于五味入馍。”
“吃碗羊羹哪有那么多讲究。”卢七娘不屑。
一碗碎馍被店小二取走,过了一会儿,每人眼前端上了一碗羊羹,可谓是原汤入馍,馍香扑鼻。
旁边桌子围坐着几个守军模样的人,要酒要肉,吃的很是酣畅。
“你们听说了吗?刺杀太子之人找到了。”一个守军嘴里嚼着胡饼,囫囵着与其他人讲话。
“哦?快说说看。”
“到底是什么人,敢刺杀太子?”
另外几个立时来了精神。
“还能是谁?”那人咽下胡饼,压低声音:“你们几个不知道吗,当日太子阵前斩杀了卢从简和他的六个义子,剩下的昭义军也悉数问斩,但独独不见卢七娘的尸身。”
“卢七娘?”另外几个一阵惊呼:“就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昭义第一兵马使?”
“没错,据说她是突厥人,有拔山扛鼎的力气。眼若铜铃,身如铁牛,比男子还凶猛。”
“啧啧,那岂不是个母夜叉?”
“难道是她去刺杀太子?这消息可靠吗?”
“京城有人放出了风声,想必可靠。”
“卢七娘现在躲在哪里?”
“不会回到潼关城了吧?”
“听说昭义军苦等援军,血战了七天七夜,最后只杀出了八百人。那卢七娘会不会怪到咱们头上。”
“跟咱们兄弟有什么关系?卢从简不是我们杀的,昭义军也不是我们灭的。冤有头债有主,发不出援兵的是那个人。”其中一个守军指了指上头,做了个捻胡须的动作。一桌人哄堂大笑。
“卢娘子,如今潼关守军统领田令诚,你可熟悉?”普王低声问道。
“他是昭义军的监军使,此人无才无能,不过仗着是皇帝的亲信。”卢七娘提到此人,目中杀意顿起:“就是他不发援兵,还在太子面前构陷我阿父通敌。我本来打算第一个杀掉太子,第二个就杀他。”
“卢节帅与田令诚,一个为节度使,一个为监军使,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据我所知,并无私人恩怨。”普王道:“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发兵支援?倘若潼关失守,他也难逃其责。”
“当时,义父和我带着八百昭义军拼死赶回潼关,利用壕沟,搭起投石机,苦守十日,这才逼退了河朔反军。”卢七娘道:“没想到,最后一日太子亲临潼关督战,非但没有犒赏昭义军,反而说我们擅自退兵,按军法当斩。”
“有人跟太子说了什么,这才令太子痛下杀手?”
“就是田令诚。”卢七娘一拍桌子:“他为了脱罪,陷害我义父。”
“这也并非不可能。”
“卢娘子,那一桌守军,是昭义军吗?”阿惠问道。
“哼,他们才不是昭义军。”卢七娘不屑道:“昭义军是节度使亲卫,勇猛善战,忠肝义胆,不认朝廷,只认节帅。”
“他们是?”
“他们是朝廷的募兵,拿一天钱,做一天事。我义父在的时候,军纪极严,这些募兵常常怨声载道。”
“看来,我们须得会一会这个监军使田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