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没有？吃完赶紧回去当值。”邻桌这几个守军起了身，许是酒喝了不少，一个个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几位郎君，你们还没有～”店小二追到门口拦住几个守军。他们几个酒足饭饱，抹嘴就走，账也没有付。
“还敢问我们要钱？”其中一人发狠道：“要不是我们兄弟出生入死，在这里守卫城关，哪有你们的安生日子？吃你一碗羊羹又算得了什么？”
“自然，自然不算什么。”店小二被凶了一番，嗫嚅着后退。
“守卫城关本就是牙兵职责所在。”卢七娘拍案而起：“仗着军威，欺负一个店家，算什么本事？”
“你这个西域妖人，这里哪儿轮得到你说话？”其中一个守军立马抽出陌刀。
卢七娘也立时伸手抽刀，阿惠眼疾手快，赶紧把她按住。
“昭义军一向军纪严明，绝不容许守城官兵白吃白占。”卢七娘虽然收起了佩刀，但还是忍不住怒目而视。
“昭义军？”两名守军对视了一眼，怒极反笑：“哪里还有昭义军？我们都是跟着齐都尉的。都尉说了，城中一切，予取予求。你怕不是好久都没来过潼关了吧。”
几人大声哄笑，拔腿要走。
“一碗羊羹当然算不得什么。”普王站起来拦住他们：“就是葫芦鸡，全羊宴，郎君们也吃得。不过～”
“不过什么？”
“你们今日白吃一顿，明日白吃一顿，恐怕再过几日，这家店主就要卷起铺盖走人，你们就吃不到这美味的羊羹了。是不是？”
“可不！”店小二躲在卢七娘身后，小声嘟囔：“见天儿过来，放牛放羊还要轮岔。”
“哼，爷几个还能吃垮你这家店不成！”其中一个守军不愿纠缠，丢出几钱银两：“拿着，明儿爷几个还来，给我们预备好酒菜。”
“还有你们几个。”他用陌刀指了指普王几个人：“识相点，就赶紧给我滚出潼关！”
“他们几个不能走。”门口传了一个声音，声如山鸮，十分尖利。
说话这人一身戎服，看着却面色苍白，羸弱不堪，后面还跟着几个兵士。
“齐都尉！”几个守军见到这位副统领，酒也吓得醒了几分。
“你们几个今日当值，竟然溜出来喝酒？”齐都尉尖着嗓子笑问道。
几个守军互相看了一眼，都被笑得心里发毛，不敢答话。
“无事！”齐都尉挥了挥手：“小酌怡情，不要大醉就好。”
“多谢都尉体谅！”几人连忙行礼叩谢，退到一旁。
“你们是从长安来的？”齐都尉又转向普王几个人。
“小人一家从长安来，做茶叶和香料的生意。”普王只好回答。
“茶叶、香料？”齐都尉邪魅一笑：“那能值多少钱？走这一趟，不做点火中取栗的生意，岂不是亏了？”
“小人不敢。”
“把他们押回幕府，好好地审一审。私运珠宝玉石，是朝廷重罪。”
“是！”几个兵士上来就要擒住普王三人。
卢七娘眼一瞪，手里的佩刀马上就要脱鞘，被阿惠一把按住。阿惠向卢七娘偷偷使了个眼色，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
“齐都尉，咱们借一步说话。”普王神色惶恐。
两人走到一旁，普王低声道：“都尉明眼人。这乱世之中，出来一趟不容易，随时就得搭上身家性命。倘若只做茶叶和香料这些小本生意，我还不如就在长安西市开家店。”
“所以你身上确有珠宝？”齐都尉眼睛一亮。
“绝对没有。我自然不敢冒这个险，也狠不下心剖肉藏珠。”普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做出痛苦表情：“我做的是古董生意，专门搜罗古代的奇珍异宝，倘若有人识货，便能卖上一个高价。”
“哦？”齐都尉的语气颇带了一丝兴味：“这一趟夹带了什么古物？”
“这次只带了一件古物，但绝不能卖。”
“为何？”
“都尉可听说过——秦皇照骨镜？”
“那是什么东西？”
“一面铜镜。”普王继续压低声音道：“能透视脏腑，能鉴察人心，还能驱邪治病。昔日曾是始皇帝的掌中之宝，尔后流失在民间，如今被我得到。这面镜子本是稀世珍宝，奇货可居，但使用不慎，亦可招来灾祸。所以我平日只将其藏在身上，轻易不与人看，更不会兜售。”
“小小铜镜，还可以驱邪治病？”齐都尉不可置信，不屑道：“像你这样行走江湖的胡人，我见得多了，都是些奇淫巧技，障目法而已。”
“都尉说的不错。眼见为实，都尉没有见到此镜做法，自然不信，此乃人之常情。”普王也不以为意，拱手道：“但小人身上真的没有私藏任何珠宝玉石，贩卖古董并不犯法吧？”
“今日且放你们一马，如果想在城中行招摇撞骗之事，可别怪我不客气，男子充军流放，至于你家这个小娘子～”齐都尉瞥了阿惠一眼，阴笑道：“恐怕就要去当军妓了。”
入夜，说书人魏兴正要和衣而卧，只听到窗外有人用小石子轻敲了数下。
“谁？”他虽然眼盲，但是耳力极好。
那人用小石子又敲了数下，接着再敲了数下。
“五，二五，二。”魏兴猛然从床上跳起，跌跌撞撞走到窗前，趴在窗户上低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昭义军的报信密码？”
“魏郎将！”卢七娘低声道：“我是七娘。”
“七娘！”魏兴赶紧摸索着给她开了门。卢七娘一进门，魏兴便跪倒在地，喜极而泣：“你还活着！苍天有眼，我昭义军还有一个人活着！”
“不是一个人。”卢七娘搀扶起他：“是你我两个人。”
“我已离开昭义军十年，现在只是一个盲眼的说书人。”魏兴颓然道：“怎能配上昭义军的名号。”
“魏郎将，你眼盲，可是心不盲。”从卢七娘身后，转出两个人，正是普王和阿惠。普王叹道：“那日你在城门外讲书，以古喻今，将这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分析得明明白白。”
原来，那日在城门外讲书之人魏兴，曾是卢从简帐前的报信官，后来升任郎将。十年前，他在战场上被石弹砸中后脑，从此目不能视。昭义军覆灭后，他满腔愤懑，无处可诉，便在城门口说唱讲书。
“你是谁？”
“在下普王李修彦。”
“魏郎将，普王奉天子之命，秘密调查昭义军兵败一事。如今，我们需要找到田令诚，逼他说出扣发援军，构陷节帅的真相。但是，监军府守卫森严，田令诚又闭门不出，我们须得想个法子进去。”七娘在一旁说道。
“不错，魏郎将，我们需要你的协助，演一场戏。”普王道。
“演戏？”
“我们听闻，自从昭义军全军覆没，卢节帅阵前被斩杀后，田令诚便惶惶不可终日，常常对外人说自己白日见鬼，邪祟缠身。想是他自己坏事做尽，心虚所致。”普王道：“因此，我们下了一计，让张娘子以古镜驱邪的名义，做出一件神奇之事，以此获取田令诚的信任，进入监军府。”
“七娘告诉我们，你当年是因为被石弹砸中后脑，才导致失明。”阿惠上前道：“我乃太医令张仲钦之女，我见过我阿爹操作开颅术，取出患者脑中的血块，患者因此恢复视力，重见光明。”
“魏郎将，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个开颅术，我们便可一起完成这个奇迹。”魏王补充道：“只是～”
“只是什么？”
“这个手术需要开颅取脑，太过危险。”
“郎将，如果你不愿意，我们绝不勉强。”卢七娘沉声道。
“七娘，十年前我离开昭义军之时，你才十二岁。”魏兴睁着眼睛，眼前却什么都看不到：“但如今，你仍然叫我一声郎将，视我为昭义军的一份子。”
他笑中带泪：“如果这是我能为昭义军做的最后一件事，死又何惜？”
“魏郎将！”阿惠近前仔细了他的双目，确认道：“你的双眼完好无损，只需要将颅内的血块取出，就能恢复视力。但是一般人不敢尝试此等开颅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对医者的信任。何况，我之前也只是见我阿爹操作，自己是第一次动手实践。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你，这般信任我。”
“卢节帅待我恩重如山，能为他洗刷冤屈，魏某在所不辞。”魏兴动容道：“别说还能重见天日，就是要我这条命，魏某也绝无二话。”
“魏郎将！”卢七娘上前，行了大礼：“两万昭义军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你肯用性命为我们打通关卡，七娘我绝不相负，一定提着田令诚的人头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