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人死魂灭,要这虚名有什么用?”阿惠低声道。她勉强支撑身体,肩膀抵在墙上,离那女囚犯更近一些:“但若是有人靠着玷污你的名声,保全了他们的身家性命,博得了他们的大好前程,你可会心有不甘?”
女囚继续闭目,不发一言。她全身带了枷锁,乱发覆面,面色暗沉无光,但还是依稀能看出容颜秀美,气质无双。
“我不甘心。”阿惠强忍背上的剧痛,咬牙道:“我阿爹一生正直,医术高明,救人无数,如今却被冠以庸医的罪名处斩。我定要给我阿爹洗刷冤屈,还太医署所有人一个清白。”
听到太医署几个字,女囚睁开了眼睛。
“娘子想必也有天大的冤屈,何故要替人受死?”
女囚摇了摇头,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半晌,她幽幽问道:
“你可有心悦之人?”
阿惠的脸一下子飞红,好在牢房昏暗,没有人能看清对面之人的神色。
“并,并无。”阿惠否认,声音却小到几乎听不见。
“很好。”女囚的声音无悲也无恨:“女子这一生,最不需要的就是“情”这一个字。堪破情关,天高海阔。”
“堪破情关,天高海阔。”阿惠喃喃道。
她想起那个人,在桃花树下教她作诗。那人长身鹤立,温润如玉。如今他又在何处?以后娶妻成家,子孙绕膝,是否还会念起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莫说堪破情关,就连“情”这一个字,她都未曾初尝,如今就要死去了。
“娘子也曾有心悦之人,但那人却负了娘子,是吗?”阿惠伤口愈来愈痛,但却很想和这位娘子多说上几句。
“负了我?”女囚摇了摇头:“他没有辜负我。他只是迷失在这长安城里,辜负了他自己。”
“娘子如今深陷重狱,那人知道吗?”阿惠想起自己心里的那个人:“若他知道,为什么不来救娘子?”
“救我?”女囚凄然一笑:“我曾经的心悦之人,正是污蔑我、践踏我、陷害我,亲手将我送到死牢的人。”
“怎会这样?”阿惠震惊不已,满腔愤懑:“娘子为何不上告衙门,为自己辩解?”
“他是状元郎,我是里家女,你觉得旁人会相信谁?”
“状元郎,难道是新科状元李忆?”阿惠再次吃了一惊。
女囚点了点头。
“娘子,不可枉死。”阿惠努力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她:“即使他名满天下,那又如何?即使我们明日赴死,那又如何?任何人都不能让我们带着污名去死。”
“你我还能做什么?”女囚看向阿惠,眼前这个女孩子的目光如此澄明,仿佛十几年前的自己。
“留下证据,留下一切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东西。”阿惠低声道:“我已将太医署救治公主,以及公主死因,全部写了下来,交给了红绡坊的柳娘子。”
“安静些!”狱卒走过来,踹了踹牢门:“明日就要送你们去市口当街问斩了,今晚还不省省力气。”
女囚看了一眼狱卒,闭目不再说话,任凭阿惠怎么唤她,都不再抬眼。
过了一会儿,阿惠也精疲力竭,伏在地上沉沉睡去。
“阿惠?”有人轻声唤她。
“韦哥哥?”阿惠一骨碌爬起来。
“看看我新写的诗。”眼前男子容貌清隽,正在桃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阿惠刚要接过他手中的纸笺,一阵风吹过,纸笺也随风吹走。阿惠小跑了几步,捡起纸笺,见上面写了一句诗,不觉念了出来: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阿惠不解:“我记得阿爹曾教过我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为何你们说的不一样?”
“阿惠,你小小年纪,却读了不少诗。”那人笑着看她:“你觉得我们谁说的有道理?”
“韦哥哥,我觉得你说的对。”阿惠把纸笺揣进怀里,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万物万象哪有画不成的道理。我看不过是画师自己只肯去粉饰太平,不愿意画这真实的破碎河山。韦哥哥,你教我作诗可好?”
“你把杜工部的诗全部背下来,我就教你。”他低下头,边笑边用扇子轻敲阿惠的额头。
“这有何难。”阿惠摸了一下脑门:“哎呦好痛!”
“醒来了!醒来了!”一个蒙面狱卒猛地打开牢门,哑着嗓子喝道:“卯时三刻,启程上路。”
阿惠觉得头痛欲裂,勉强睁开眼,却发现牢内的女囚已不见了。她所在的地方留下了一片撕下来的衣衫,满是血迹。阿惠捡起来仔细辨认,竟然是六个血字:
“咸、宜、观、虚、月、坛”
“看什么呢?”狱卒在阿惠面前放下一碗酒,催促道:“赶紧喝了这碗送行酒,黄泉路上莫回头。”
阿惠低头看看这碗酒,微微一笑。这些天来,所做的梦里全是惊惧、悲痛、愤懑,哀嚎。没想到最后一个晚上,竟然梦到了他。
真好,真好。黄泉路上,一定记得不要喝孟婆汤。下一世还要找阿爹,还要进太医署学医,还要跟他学作诗。
阿惠将碗举起,一饮而尽,颤巍巍站起身来,对狱卒说道:“走吧!”
没想到话音未落,眼前一黑,身子已软软倒下。
“张娘子,最后一重试炼开始了。”狱卒一手扶住了阿惠。
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西市,西市最热闹的地方叫金光门,金光门的十字路口边有一棵参天独柳,此地人称独柳树。
独柳树是长安最大的刑场。
午时未到,独柳树下就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大唐律法森严,每年从立春到秋分,以及正月、五月、九月,大祭祀日、大斋戒日,二十四节气日,每个月的朔望、上下弦日、禁杀日,甚至雨天未晴之日,都不得执行死刑。因而这一年到头,能够看到行刑的日子也就不到八十天。
更何况,一次腰斩百余人,这盛况闻所未闻,百年难遇。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是准备行刑的时间。无论被杀之人是罪有应得,还是无辜枉死,日头一照,立时魂飞魄散,不得往生。
张仲钦、韩宗绍、刘泰邺以及太医署众御医、医学生被绑在地,戴着重重的项械、手械和足械,上半身赤裸着,等候腰斩这一人间极刑。
然而,百余人竟无一人发声、求救、呼号,整个刑场上鸦雀无声。
阿惠透过布帘望着刑场,浑身冰冷。
三个时辰前,她被酒里的药迷晕,等她醒转后,发现身处一辆步辇,浑身被缚。酒里不知道还下了什么麻药,令她身子麻木,口不能言。偏偏这步辇的帘子被掀起了一角,刚好让她可以看到刑场上的一切。
给她送来断头酒的那个狱卒扯下了蒙面巾,正是李三郎。
“张娘子,你可看清了。”李三郎在阿惠耳旁低语:“眼前就是刑场,我特意带你过来,给你阿爹送行。”
阿惠不能点头,亦不能摇头,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未时已到,张仲钦第一个被刽子手带了出来。
阿惠眼睁睁看着刽子手除下阿爹身上的三械,将他绑在桐油板上,举起铡刀;眼睁睁看着阿爹的身体自腰部被生生斩成了两段;眼睁睁看着阿爹口中喷出一股鲜血,上身扭动不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僵直。
紧接着,韩宗绍被处斩,刘泰邺被处斩。太医署一百三十三人,依次被带上刑场,处以腰斩之刑。
独柳树下,血流成河。
阿惠圆睁双目,如泥塑一般,神识已游离于躯体之外。
“这是哪里?”她突然能开口讲话。环视四周,皆是熊熊火焰。鹰蛇狼犬,啖肉饮血,牛卒马狱,形如罗刹,碓磨锯凿,苦楚相连。
“这里乃是无间地狱。”冥冥之中传来声音。
“何为无间?”阿惠颤声问道。
“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除非业尽,方得受生,以此连绵,故称无间。”
“倘若人间即地狱,地狱即人间,无所遁形,我将如何处之?”
“身心俱灭,跳出轮回。”
“张惠!”远处传来声音:“带犯人张惠!”
阿惠瞬间醒过来,只见刑场上还剩下最后一人,是个女子,但模模糊糊看不清样子。
那女子被带了上来,并没有除尽衣衫,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她的手被缚在身后,昂着头跪在那里。刽子手看了一下她的手牌,大声禀道:“犯人张惠,已经验明正身。”
“斩!”监斩官扔下最后一块令牌。
女犯一声未吭,人头滚落在地。四周发出了最后一片惊呼。
“啊~”阿惠终于嘶哑着发出了声音,嘴巴旋即被李三郎捂住。
“我买通狱卒,但只能救下你一人。”李三郎叹了口气:“张娘子,记住你阿爹今日的冤屈,记住太医署这一百余人的无辜枉死。还有,记住这个替你死的女子。”
阿惠拼命想挣脱李三郎的束缚,但是他手上的力道极大,阿惠动弹不得。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张惠。”李三郎沉声道:“你叫惠无忌。恣肆无忌,改天换命,方得自由。”
(第一案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