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吊角眼定定站在林要面前,一双眼睛,古井无波,耐心等待着林要。
林要虽然不畏这样的强压直面,但自打他加入清云宗,一没说过谎,二没什么与人周旋的经验,于他而言,要理直气壮的撒谎,远比和难缠对手单打独斗灾难得多,更何况眼下的情况,还是但凡被揭穿,就要连累着另外两人,尤其还有自己尊敬的赵大哥一起死无葬身,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年轻的脸上看似镇定,脖子后面,却不知不觉滑出一滴冷汗。
“你问吧,我回答就是。”林要努力克制着所有情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吊角眼,作为清云宗亲传弟子,俨然只有在气势上,绝对不会服软。
可比起林要的目光炯炯,吊角眼却冷静得令人窒息。
那双仿佛没有感情的眼睛,像极了在焚天楼的周迟。
“小兄弟身上衣服不是隐剑庄的,你从何而来。”
林要脱口想说“天寂崖”三个字,可会到嘴边,他突然一转,另外答出三个字:“忘念谷。”
吊角眼忽而眯起眼睛。
周迟和墨九嗔也不约而同对了下视线。
但很快,周迟便想明白了林要的意图,这孩子,大抵是从之前温凝的反应,看出天寂崖的特殊,再加上方才又他和墨九嗔的对话中,隐约也推出白鹤使者在找的,可能正是之前从“天寂崖”落跑的疯子。
如果真的再答“天寂崖”,恐怕会和卢宏一样被带走盘问。
事情必定会比现在严重得多。
而“忘念谷”是温凝所来之处,不至于像其他地方一样让他全无概念。
周迟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年轻的清云宗弟子,看来他只是涉世不深,但脑子并不傻,而且平时也真的在仔细听别人的说话。
然而,悟性虽好,后续的追问却无法避免。
周迟很好奇,林要要如何应对。
果然,在林要落下这三个字后,吊角眼立即追问。
“既然是忘念谷人,不会不知道,忘念谷谷主他老人家是什么人吧?”
周迟从后望着林要,清晰捕捉到他脖颈后的冷汗又落下一滴,不由开始考虑如何能圆说这件事,遂和墨九嗔对了下视线。
墨九嗔哼笑,从后面扯过林要的手,打算悄悄在他掌心写几个字。
谁知撇捺还没写完,林要就一字一句回答道:“我自然知道,我们谷主,乃域主柳清丰爱徒之一,也是无量城曾经的少主,秋无念。”
墨九嗔停手,倒有几分意外,笑眯眯地瞧着林要。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很巧的是,秋无念和清云宗有很深的渊源,林要既然是清云宗的亲传弟子,自然有些基本的情报。
但吊角眼并没打住,几乎不给林要时间,继续追问。
“那敢问,秋域主,相貌如何?风骨如何?”
林要自然回答得更快了:“他一身仙风道骨,看淡世事,也疏离于世。相貌自是承袭无量城城主之容,堪称绝世,被江湖唤作‘第一公子’。”
“那……”吊角眼在脑中转转思绪。
这一迟疑,反而给林要增加了不少底气。
至少说明,之前的他都答对了。
遂腰杆也挺了起来,完全不畏接下来的考验。
奈何下一瞬,吊角眼却突然问了一个极为刁钻的问题。
“那,秋域主,最爱之人,和最恨之人,分别是谁,你也该知晓吧?”
林要刚要张开的唇突然僵在了那里。
最爱的,最恨的?
这俨然超出了他所知范围,更何况,即便有些传闻,那也是三十五年前的故事了,只有门派里的长老和掌门才更为了解,他这样的小辈很少去探听这样的事,尤其他本人也更醉心武学,哪里注意过这种事。
难不成忘念谷的人,喜欢挖自家域主的花边?
这事儿谷中人人皆知?
方才的所有冷静淡然好像一下生出了裂缝。
“最爱的和最恨的,是、是……”
林要下意识吞咽下唾液,开始不自觉闪躲了目光。
吊角眼的眼神则霎时犀利起来,乘胜追击般逼问:“是什么?”
眼看着林要愈发飘忽,已经下意识攥起拳。
周迟和墨九嗔几乎同时从林要身后,抓住了他的手。
两人默契地一左一右,快速在林要手心上各写了几个字。
周迟“恨”起手,墨九嗔“爱”起手。
林要迅速消化,便在吊角眼已经准备走近时,几乎喊出了结果。
“秋域主最爱之人,乃蝴蝶谷已逝大弟子,陆若思。而最恨的……”林要齿间压了压力道,吐出一个带恨的名字,“乃三十五年前,罪大恶极罗刹主,钧九鹤!”
这一嗓子,不算太大,却让周围所有声音,短暂陷入死寂。
所有正在盘查的赤火寨人,包括站在远处的白鹤使者都看向了这边。
林要也是这会儿才后知后觉,他差点忘了,那个大魔头,当初不正是被清云宗师尊柳清丰押去的白鹤境被迫归隐的吗?
比起江湖,“钧九鹤”这三个字,可能更让这里人刻骨铭记。
因为它是一个诅咒,永不消弭的诅咒。
周迟也有几分波动,他掌管焚天楼,自然了解江湖往事,三十五年前,三大门派围攻钧九鹤,打头阵的就是第一公子秋无念,不顾生死,不顾门派,不顾一切只想杀了钧九鹤。但凡老点的书籍,都有记载,可为何秋无念恨他如此,却都是寥寥几笔,没人去写,或者不想去写,只说是“侠义”罢了。
最终,所有人也只记住了第一公子的英姿,没人关注他的爱恨。
所以,“他”是怎么知道秋无念“所爱”的?
周迟不由斜过目光,看了眼墨九嗔。
他依然一派闲散无羁的模样,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知道,并写下了他所知道的,也就只有林要喊出“已逝”二字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才悄然生了一丝波澜和晦暗,但也仅此而已。
墨九嗔和秋无念所爱女子,难道有什么渊源?
还是忘念谷真的流传出这个风月之闻,让墨九嗔这个闲散人士听了去?
周迟心下思忖。
但很快,思绪便又被吊角眼带了回去。
“嗯。”他简简单单回应了一个字,平静收回方才踏出的步伐,以此来宣告了林要回答的乃正确之言,“看来你们确是忘念谷之人。”
而在吊角眼说出这个结论时,原本往这边投来的视线,也都转了回去,仿佛刚刚的一切在意都只是梦幻泡影,不曾出现。
周围盘问说话声再度飘开,林要这才松了一口气。
短短片刻,他真是死了几条命。
然这口气还没吐完,就见吊角眼右手一摊。
“最后,给我看看你们的户牌吧。”
林要呼吸一滞,下意识朝后面的周迟和墨九嗔看了眼。
“怎么?”吊角眼再次轻轻眯起眼睛,“不会‘没带’吧。需要我同你一起去取吗?”他的口吻里依然夹杂了一丝怀疑。
“不用。”林要打断,迟疑了下,把手伸进怀疑寻摸。
吊角眼就这样死死盯着他,似在防止他忽然间的攻击逃离。
谁知片刻后,林要真的从怀中掏出了三块玉牌。
他攥着一把,一同放在了吊角眼掌心中。
“您查就是了。”
吊角眼似也愣了下,目光落回手上的玉牌。
上面当真雕着“白鹤境户牌”这几个字。
他皱皱眉,再举起对着火苗看,通透的玉下,匿着特殊雕刻手法的暗纹。
确是白鹤境的户牌,货真价实。
再往后看,户牌上竟也好好刻着名字。
林要、赵悠、墨九嗔。
吊角眼平静的眼底,终于添了些许波动,又拿开牌子看向三人。
终于,他放下了戒备,将户牌交还给林要。
“嗯,可以走了。”
话落,他便没再看三人一眼,转而去了下一个人那里。
笼罩在林要身上的那道影子,终于消散,林要这才长长吐出口气。
平心而论,这辈子哪怕是被师父突查功夫,都没如此紧张过。
随即又看向周迟与墨九嗔。
“赵大哥、九……九哥,多谢你们方才相助。”林要下意识就要抱拳,又因顾及周围情况,只是放在低处,小心示意了下,“如果不是你们,恐怕这会儿就露馅了。”
“死不是得死一团,也算不上救你,是自救。”墨九嗔哼笑,却像是对小孩那般,胡乱揉了几下林要的头发,直到林要那双恳切的眼里再添杀意,他这才笑吟吟地收手,“不过,老实说,真正救命的,还是你手里的户牌。”
闻言,林要翻开手掌,看向那三块玉牌。
是啊,不管嘴上说得再天花乱坠,只要最后没拿出这牌子,一切休矣。
关键这牌子还是有名有姓,哪怕中途知晓现抢一块都来不及。
“温凝姐姐这回可真是救了咱们一命。”他摸摸户牌上的名字,回想起在出来前,温凝将他叫到房间里,先问了三人名字,而后一通捣鼓,便造了户牌的光景。
“姐姐好像有神通,不光能造户牌,而且就像一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叮嘱了我好几遍。”
然而,比起林要眼底的敬佩,周迟却显得颇为沉默了。
他也拿来一块户牌,在火光下反复端详。
既然赤火寨的人,会将户牌当作查验身份的关键之物,这就必然不是寻常人可刻印的东西,而且制造此物的匠人,也必然会被不见峰的白鹤使者或赤火寨严加看管,否则但凡东西可以流出,那户牌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所以,能在外面走动又制造这东西的人,绝对不是白鹤境正式的匠工。
“造假。”他口中喃喃念着这几个字,又回想着温凝那张喜怒无形的容颜。
这个女人绝对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