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影身姿挺拔,坦步前行。
过腰长发和着略微宽松的衣袍左右轻摆,好一幅闲情逸致的景象。
有匹烈马跟其身边,时不时发出“呼噜噜”的愤怒喘息,仿佛在替那人发出些“活人”该有的气息。
那人前行一步,清云宗一众就后退两步,鹰钩鼻亦是捏紧太上,完全展开戒备之态。
整个寨子随着那人的到来,沉下一片肃杀,也就只有何来还在试图出声劝离来人。
几瞬之后,真容自雾中映出。
最先是一张轻铁所制的银霜色面具。
这张面具没有任何表情,叠上面具两侧雕刻的焚天火纹,便有种极致冷静与愤火交织的割裂之感,如无情无欲的地狱判官。身上穿的长袍乃罕见璆渊缎面,火纹绣肩,腰中被黑带所束,稳重中又夹几分劲装的爽利。
显然,这面具和衣袍皆是特质独有,绝非市面常物。
众人不识,唯鹰钩鼻不自觉念出了它们的名字。
“无相面具,寂灭袍……”
此言一出,众人皆倒吸一口气,便是连扯命叫喊的何来也瞪圆眼睛,惊怔看向来人!
是啊,震惊,惊到连鹰钩鼻也不自觉缩动半步。
来者哪里是什么阴煞长老!
这个人、这个人……
是焚天楼的楼主——
江湖第一魔头,罗刹主,周迟!
所有人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慌乱响动下,引得那烈马愈发暴躁。
跺马蹄,喘鼻息,震怒极致!
如此便衬得旁侧的周迟愈发安沉。
且见他脚尖儿轻点,清云宗弟子掉落的剑便轻松落于他手。
他垂下静谧眼睫审视剑身,眸地划过轻蔑之色,朝左侧略举起。
伴着烈马一声朝天嘶吼!
他缓缓降下剑尖。
那是多么漫不经心的动作,好像只是随手把玩。
却引鹰钩鼻突然严阵大喊:“快躲开!!”扬剑后撤,以全身之力挥出太极坤盾护住全身!几乎是同时,一股业火般的灼热内力随着周迟那一剑杀了过来!
地裂留痕,飞沙走石!
剑气如巨大屏障,刹那震开两侧所有清云宗弟子!
哀嚎、惊慌、呼喊——
清云宗剑阵不过眨眼间就没了章法。
道道青碧身影如散沙般落得到处都是。
鹰钩鼻虽挡住了这一击,可脚下却被推离十步之远!
终等剑气慢慢减弱,他才低吼一声,猛蹬后脚,全力震开那强势之力!
两股内力对冲下终于抵消。
鹰钩鼻气喘吁吁,立刻以剑撑地,这也才只能保持跪身不倒。
自家师弟们却个个东倒西歪,哪还有能站在身前的。
他本想站起,却忽觉一阵凛风打周身而过。
再一抬头,发现对面人竟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前,俨然是不打算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
寂灭袍在风中摇摆,宽袖晃动间,现出了那一把清云宗的弟子清剑。
只见周迟冷眼俯视着鹰钩鼻,手提柄,尖朝下,将剑奋力往下刺去!
一瞬间狂风呼啸,灼热的内力像要燃尽一切般爆发出来!
“师兄!!”众师弟齐齐惊喊。
剑尖蓦地刺入地下,内力迅速以剑身扩向四面八方!
强烈冲击将他再次推到数步之外!
这一次完全命中,灼力亦如无数根针齐齐刺入他的七经六脉!
他跪倒在地,快速提手,沉掌下压想稳住心脉。
几番四次,还是没能扛住,狠狠呕出一口血,四肢颤抖,站亦艰难!
“师兄!!师兄——”
缓过劲儿来的其余弟子们迅速集结过来,扶住鹰钩鼻。
鹰钩鼻连吐几口血,意识都开始逐渐模糊,只靠意志死死盯着前方头戴面具之人。
那人傲然站立,面前是那柄扎在地上的清云剑。
他随手搭在剑柄上,俯视一众清云宗弟子,语气冰冷无温:“回去告诉你们掌门,下次若想再犯我焚天楼,便叫‘英雄剑’来。莫要什么蝇营狗苟都往我这里送。”
“英雄剑”三个字顿让弟子们倒吸口气,他们不约而同看向他们的师兄。
鹰钩鼻表情果然狰狞起来。
他扶着师弟的胳膊踉跄起身,努力站稳步伐,齿间若有似无在用力。
“对付区区焚天楼,还用不到我师弟。”
他一字一句,字字有血溢出齿缝,而后要强地推开搀扶他的人,仰首直面周迟。
“罗刹主,你听好,我可不是什么蝇营狗苟。我乃清规院,毅阳长老李崇义的亲传弟子……姓易,名守道!”他晃了两下步子,强行站稳,“今日之辱,铭诸心腑。有朝一日你若落入我手,我定要将之,百倍奉还!”说着,又是一口血涌上,却被他强行扼在胸口,饶是步伐虚晃,依然如猎鹰般用尽全力盯着周迟。
“师兄!”师弟们匆匆扶住将其扶住,一面关切,一面提防周迟。
“看不出吗?周楼主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岂会再出手?”他冷笑着,再次拂开师弟们的手,最终还是喃喃道出了那句打碎牙也不想说的话,“我们走。”
师弟们面面相觑,壮起胆,绕开周迟,扶走易守道。
直到背对了敌人,易守道才终于吐出那口血水,彻底昏厥过去。
来时意气的清云宗弟子,终于渐渐消失在了山寨。
前后脚,那些重伤在地的玄衣部众吃力爬起,跪在周迟面前。
何来也想起身,却因伤势过重,只能平卧在地,勉强仰头说着:“夜枭使……何来,恭、恭迎楼主。”每个字都像随气息而出,用尽全力,却轻得难以识别。
“焚天楼一向强者为尊,今日你败,怨不得他人。”周迟冷声说道。
何来羞耻不已,尝试扬身似做磕头状:“是属下技不如人,让这么多兄弟丧命,险些丢了这分部,晚些时候,自去领罚,只是,”他捂着胸口痛处,努力抬头看向周迟,“属下不知,送信儿的人明明是去找金长老,怎么是楼主您亲自……?您不是在闭关吗?”
周迟压指,示意他躺回别动。
“我今日出关,恰好在同金蓬莱议事,听到信,便先来了。他年纪大,腿脚慢,后面跟着呢。”随即一拂袖,掀掉了这个话题,“然,到底怎么回事。”
何来吃力又扬了扬身子,胸口像是憋了口恨:“您闭关有所不知。不日前,太子突然遇刺,龙庭卫这帮人咬死是程护法所杀,之后便顶着这个名头,联合清云宗开始对咱们大肆绞杀,已经有不少分部被他们屠戮……”愤恨地攥起拳头,看着遍地横尸,“楼主您终于出关,定要替枉死兄弟讨回公道啊!”
“所以,程朗呢?”周迟语调听不出喜怒,继续问道,“人真是他杀的?”
何来有几分自责地摇摇头:“……属下无能,此事龙庭卫和三大门派捂得甚严,属下根本打听不到太子遇刺的情形……至于程护法,自刺太子命案发生后,他就、就……”
“就什么?”周迟问。
何来怯怯回答:“就……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
周迟清眸里闪过一丝幽凛,拂袖间带出戾气。
何来立刻带着部众尽数趴跪在地,异口同声:“是属下无能,楼主息怒!”
声音响彻,久久回荡。
余音中,周迟只道了一句:“然而此事,定罪仓促,连人都没抓到就急着清剿,依我看,多少有点栽赃焚天楼的意思,你觉得呢?”
他边说着边稍稍侧身朝山寨的角落里看去。
目光尽头,是早已吓傻的说书人。
他目睹全程,此刻正白着一张脸不敢动弹。
当感受到周迟凛然目光后,全身蓦地一抖,立刻三魂丢了七魄。
再也坐不住了,呜哀一声拔腿就跑!
“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
他哭着,跌跌撞撞,头也不敢回便消失在了夜里。
周迟目送,拢回长袖,面具下的眸底流动着一抹思量。
*
次日,京城晌午,正是热闹。
风起茶楼的说书人一拍醒木,唾沫横飞地讲述自己亲历之事。
“太子遇刺这事里尚有疑点,焚天楼楼主并未下诛杀令,疑凶程朗人间蒸发,情况尚未调查情况,三大门派却下了死手,竟放青云令,江湖一众开始借此清剿罗刹,男女老少皆不放过,怎看都有拿着借口再起对立风波之嫌!此我昨夜生死历劫,亲眼所见!各位看官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接着,再说那焚天楼的神秘楼主——”
世人总爱窥听隐情,茶客连连叫好,打赏不断,入座新客往来不绝。
二楼席间,靠围栏有一雅座。
一名不惑年的宽袖男子听得痛快,先是鼓掌,后朝下丢了一块银锭大赏。
待那一茬故事讲完,宽袖男子才端坐回身,捧茶饮了一口,闲适地晃晃头。
“没承想出门去探望了眼老堂主,这京城却发生了这么多事,真真儿是错过了几场大戏。只是没想到这清云宗的人能这般倒霉,偷鸡不成蚀把米,还真想看看他们连滚带爬的样子。”
男子笑着放下空茶盏,捏起茶壶,主动为自己和对面人斟了一盏,戏谑的目光若有似无落在对面,“只是,楼主鲜少让这些口舌人目睹您的真身,想来可是别有用意?”
茶水潺潺流入杯中,如一抹清泉,隔出一动一静两个世界。
周迟慵懒地靠在围栏旁,也在专注听那跌宕起伏的“故事”,随即只手拢住玄色宽袖,捏起那盏茶,从容饮啜。
席帘下的阴影,半遮了他的容颜。
“一个故事,诸多反映,可管中窥豹。你瞧这太子遇袭,事关重大,按理不会轻易对外道出,可如今街头巷尾人人皆谈却无人来管,说明本身朝廷已然想借此事收回江湖辖权,这一举必然会触动三大门派的神经,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们急着用焚天楼‘交代’。至于命案是谁所为,他们应该根本不在乎。”
“这主意必然和龙庭卫这帮朝廷看门犬有关,他们向来喜欢在江湖和朝廷中间搅浑水。”宽袍不屑地哼了一声,又道,“那楼主,现在怎么办,既然这帮人目的在焚天楼,那这命案是否还查,我等是否要全力应对三大门派?”
“当然要查。”修长苍白的指尖儿转转茶盏,周迟声音淡淡飘出,“饶是龙庭卫,也不至于信口胡诌,终究灭个小门派,比招惹焚天楼容易得多。”
“楼主的意思是,那太子之死,可能真的同焚天楼有点关联?”宽袍声音压沉。
“没看见尸首,谁也无法确定。”周迟指尖儿在茶盏边缘摩挲,微饮,“你同程朗互为左右护法,该是同他走得最近,觉得这事儿会是他做的?”
宽袍,不,该说是焚天楼左护法齐越,深深叹了口气,完全没了方才玩味。
“我同程朗相识二十余年,皆是陪着少主……啊不,楼主长大的老人,整个焚天楼不可能有比我们更加忠心的人存在。刺杀太子,无疑会给楼主还有焚天楼带来灭顶之灾,我这种戏谑人间的人都不会轻率而为,更何况程朗那个婆妈的老头子。”
“所以你觉得,这事儿同程朗无关?”周迟又问。
“我现在只担心,尸首不公开,程朗又生死未卜,如今全凭他们一张嘴胡诌。”齐越抬起茶盏,放到嘴边,又叹息放下,“若真是集合天骄之力来讨我焚天楼,恐怕真是要灭顶了。”
“那么把尸首公开出来,不就好了。”
周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齐越立时愣住。
他讷讷看着席帘旁的淡漠男子,深知这人是绝不会信口胡言。
能如此镇定脱口,必是心中早有筹划,慢慢地,齐越明白过来了,登时紧张前倾。
“楼主,您该不会……是打算去清云宗夺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