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冢,无妄谷。
乃焚天楼外,第二大罗刹帮派。
收钱送葬,只接“恶人”,但非寻常之恶,而是以无妄谷来认定的“恶人”。
故此,谁也摸不透无妄谷接葬的规律。
而且无妄谷送葬之法,也从无定数。
只因这罗刹榜第二的女魔头榷不闻,是个性情乖戾,喜怒无常,疯癫狡诈的主儿,她杀起人来,不分罗刹天骄,只分想与不想。而且其人精通毒法药法,死于她手者,惨死或善终,只凭她一念心情。
若说周迟是绝对的强大。
榷不闻,便如毒蛇,阴冷狡诈,又疯癫难测。
有时甚至比周迟更加令人忌惮。
“目的是什么,和周迟一起来的?”孙掌门压抑着怒火问道。
“焚天楼与无妄谷本身也水火不容,若我没猜错,大抵是有人买了祁帮主的项上人头,同周迟并无关联。但显然,周迟和我们的对峙,为她提供了黄雀在后最好的局面。”
“那为何断手?”孙掌门再问。
“不得而知,看起来两人并没打斗,而且祁帮主是被一剑封喉的,没必要断手。”毅阳看向那断面,“而且手还被她带走了。”
他的目光看向祁帮主的衣服,似乎察觉什么,撩开。
“祁帮主被人搜过身了,应该是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他顿顿,“祁帮主是护送白衣人来清云宗的,被拿走的东西,很可能与白鹤境有关。”
“周迟、榷不闻……”孙掌门恼火至极,“这两个该死的罗刹!!”狠狠将一掌打在门框上,尘埃震落。
这片尘慢慢卷在了一小片空中,正好模糊了门口易守道的身影。
饶是里面气氛凝重,易守道却好像根本不在意屋里在说什么,也不在乎什么新命案和白鹤境。
他始终只手抚着胸口伤处,不甘喘息着。
在恨,在恼。
恨恼明明周迟不久前就在眼前,他却因这副伤躯只能从旁无能为力地看着!
“下次……必定……”
他的双齿几近咬碎,但很快,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肩膀上。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被“师弟”重重拉开时的力道。
他目光停留片刻,慢慢仰头。
一瞬不瞬盯着清云大剑上面的那抹身影。
猎鹰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一片隐藏在冰冷下的,浓烈到深不见底的情绪。
然这道目光,却不曾让上面人注意到。
风吹着帷帽,白纱飘动。
年轻男子直挺挺地站在清云大剑的顶端,始终看着自己的五指。
白纱下的唇一张一动,没有出声,却似在复述着周迟临走前说的话。
“英雄剑……非英雄。”
模糊的纱,好像带入一片模糊的雾,将他带去了久远的某个下午。
清云宗山门前,那公子般矜贵的身影,徐徐走远,孑然一身。
——何为英雄,英雄何为?
耳畔犹响那人最后留给他的话。
“师叔……我……”他五指张开又收拢,像是他那颗飘摇不定的心。
半晌,蓦地摇头,努力甩开所有杂乱思绪。
只留下他师父孙掌门的一句警告。
英雄剑,定江湖。
是杀人的剑,无情的剑,天下第一的剑。
英雄剑,定江湖,杀罗刹,仅此而已。
他攥紧五指,终于收敛思绪,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江湖。
“周迟,榷不闻……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又归无情,抹一挥剑,气吞山河,刺破狂风!
清规院的落脚飞鸟,霎时四散而飞!
在嘶哑的叫声下,鸟儿跨过山门,飞向山脚下的村镇。
穿着一袭清云宗弟子青碧衣服的俊俏少年。
“他”穿梭于人海,指尖转着一方刻着“虎”字的玉佩,其上染着斑斑血迹,已现干涸,便像了某种琥珀点缀。
很快,少年入了小巷。
待再次出来时,已是另外一番模样。
穿着斗笠披挂,长长的墨发后垂,貌似清淡女子。
只可惜眉眼皆被斗笠所掩,只能看到涂了清浅口脂的柔唇。
这唇,始终噙着一抹不深的笑,好似嵌在脸上,看不清真假。
不多时,女子行到一家酒肆门前。
这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门口横着几个乞儿。
但和那些主动求人的乞儿不同,这里的乞儿,就像是盘踞在此的地头蛇,东倒西歪地靠在墙上,店家不敢赶,客人不敢停。
一方破碗丢在地上,里面放着的不是铜钱,而是骰子。
六点朝东,三点朝西。
女子正正好,停在了两只碗的中间,曼妙身影遮住了投在乞儿身上的阳光。
“行行好,给点儿吧。”
最年长的乞儿并没睁开眼,乌黑赤足往前轻轻一顶,将只空碗停在女子面前。
女子有条不紊弯了身,将染血“虎”字玉佩慢慢放在碗中,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名门闺秀的儒雅之风:“三卷,七宗,第五项人头。落。”
声音从斗笠下面飘出,柔风般悦耳。
年长乞儿终于抬开眼眸。
双目微白,似乎是个瞎,又没全瞎。
“今日甚早,看来榷谷主行得顺利。”声音低低沉沉,像从石头中挤出。
女子莞尔:“今日幸,有熟人去开了道,顺道围观了场大戏。”
话说间,数名清云宗弟子从他们身后匆忙走过,微掀了女子的发尾。
女子和乞儿面不改色,如常地继续说着:“早些完事,也可早些去办私事。”
乞儿慢悠悠将碗中玉佩验了验,收好,目光悄然落在了女子腰间一方匣子上。
匣子有一掌大小,封口处殷着血。
“江湖都传,榷谷主,接人头的判准同常人不同。这虎杀帮的祁帮主,视色如命,常强撸女子于街市,只因他多受名门庇护,所以才能一直压着此事,并未被人知晓。然,此人做事已多年,悬他人头也并非两日,谷主并没在意,今次却拿了他的人头……想来并非简单的‘疾恶如仇’。”
乞儿抬眼,试图去看眼前人的表情,“回看近日,此人犯了的事只有一桩,便是对去医馆招惹了一名前去就医的神秘贵女——”
话音刚落,一根银丝闪过,扼住了乞儿的喉咙!
丝入血肉,只要稍加用力,便能将其头颅摘下。
女子仍噙看不清的笑:“有些事,适可而止,否则莫怪我不念多年交情。”
乞儿不再言语半分,只用口型,艰难挤出:“得罪了,榷谷主。”
银丝这才慢慢松开。
乞儿立刻弯身连喘了几口气,用手抚了抚被银丝勒过的脖子。
再抬头时,女子已拉低斗笠,准备离开了。
乞儿粗喘几口后,慢慢靠回墙头,仰视着面前人幽幽说道:“……榷谷主,不论如何,我还是得提醒你,二卷,六宗的那一人。”顿顿,“已数月过去,无妄谷却始终探不到他半点行踪和真实身份,今日那人难得露面,您却反而围魏救赵,替他解了围。恐会影响了您在这行的名声。”
提起这一人,始终噙着的唇,终于抿成了“一”字形。
“杀谁,怎么杀,我说了算。别人的想法,我不管。”她顿了顿,斜眸时,淡出一丝凉意,“但,我看中的人,只能我来杀。”
说罢,最后拉低了斗笠,像寻常的路客一般,丢了一枚铜钱在乞儿的碗里,随即转而步入了酒肆。
穿过回廊阴影时,淡漠女子又变成了一名步伐幽静的红妆闺秀。
她看来温婉柔和,又不引人注目。
随后便在小二的热络带路下,来了二楼。
她点了一壶温酒,酒上的同时,对面坐来了一名市井俏妇。
“娘子,可是买点小食?”
“来一点。”
女子放下酒壶,不紧不慢将身边匣子慢慢放进了妇人竹篮里。
“还是送到老地方,再帮配枝桂花。今日她及笄,算我心意。”
妇人似乎一点不意外,看也没看,脸上照旧是那盈盈笑意。
“娘子大方。”好像真是买了糕点一样,将竹篮里的其他东西都放在了桌上。
但等旁侧最后一桌客人离开,那妇人方暗下神色,快速追说一句。
“谷主,昨夜那人终于露面了,现在下面的人正沿着线索追查。应该很快——”
“不用了,这样找不到的。”女子倏而打断妇人的话,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比起追着他身后查,不如提前去他势必会去的地方,守株待兔。”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也放入她的竹篮里。
妇人悄然开纸瞧了眼,神色迷惘。
“这是哪里?为何我从未见过这个地方。”
女子依然淡淡饮酒,声音像风一样飘出。
“白鹤境。江湖坟冢,桃源鬼处。”她唇上的弧度更深了,“周迟……必去。”
*
彼时,另一面。
山中石门轰响,齐越好不容易摆脱了清云宗一行和周迟在总坛会合上,劈头却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满脸的不可置信。
“白鹤境?真的是白鹤境?!”他努力在心里消化着听到的消息,“这是什么情况……您不是去验太子尸首的吗,怎么就扯上了白鹤境?”
周迟没什么耐心讲来龙去脉,遂言简意赅回答起来。
“尸首有疑,我怀疑程朗此刻就躲在白鹤境,我们必须赶在三大门派的人到达之前,先一步入境。立刻去打探下这张图上的情况,还有白鹤境的情况。”
周迟懒得探究齐越是否理解,也懒得多做解释,只将怀里的地图交递在齐越手上,步伐更是匆忙。
齐越捏着地图,着实一头雾水。
合着楼主被围攻,是因为抢这张破图?
遂忙追了两步劝说。
“可是楼主,白鹤境乃是清云宗柳清丰所的桃源葬冢,乃英雄末路之所,且不说近几年对这地方的传闻有多诡谲,但光就是境内皆为天骄一事,便已是我等罗刹大忌。何况白鹤境素来只进不出,江湖上对白鹤境内的情形,几乎无人知晓,若真是入境,根本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要不还是差人先去探探。”
“凶险自然会有,但如果不将程朗找到,摸清这背后整条脉络,之后焚天楼的处境想必会更加不好,两害取其轻,我宁赌上一把。其次,我总觉得,太子的事,程朗,还有白鹤境的事,后面隐着什么东西,很不寻常。”
他略侧了下眸,“至于你说令别人去……你也看到今日那些人的架势,送死是一回事,错失入境之机,被人先一步找到了程朗,那就真是亡羊补牢,为时晚矣了。”
齐越还是担忧:“话虽如此,可楼主,您今日也见到了那个清云宗的英雄剑,可不那么好对付,甚至还逼您用出……”
周迟周身倏然散发的凉意。
齐越及时闭嘴不再继续,只能将话题转向另一边:“不过我确实也没想到,清云宗这回清剿罗刹,竟下了这么大决心。英雄剑,天骄第一,也是罗刹最想诛杀之人,所以为保这罕见根骨,清云宗多年都将英雄剑藏在山中,不露面、不发声,江湖上除了知道这是个年轻男子外,其余毫不知晓,俨然比您这楼主藏的还深。”
说到这里,齐越忧心更重,“不过,若真如您所言,白鹤境,天骄皆往,这英雄剑,说不定也会入境,若我们真不做点什么,就程朗那身半吊子武功,大抵是凶多吉少。”
半吊子武功,凶多吉少……
周迟略微眯了下眼眸,脑中不由再次浮现出太子刘郁身上的伤痕。
连带着,又忆起了对程朗的一些怀疑。
一股噪气油然而生。
周迟脚下忽而踉跄,始料未及,猛顿两下足才终于稳住。
他本能查看了下自己的手掌,五指果然出现了细微颤抖。
他心下是有数的,却不想让旁人发现,不露痕迹又将双手握拳负于身后。
“你先去查白鹤境的事,其余的,等我闭关出来再说。”
他的拳越握越紧,突然加快步伐朝着前方走去。
齐越也察觉到了周迟的一瞬反常。
果然,方才和英雄剑对找招时……
眸底暗了暗,立刻又追上周迟的步子。
“楼主。”他忙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给他,“今次还是莫要硬抗为好。堂主他老人家……特意让我帮你捎回来的,说是对您的身子有益。”
周迟先看了锦盒一眼,静默没动。
半晌,他拂袖从齐越身边走过,对锦盒里的东西,多一眼都没看。
齐越眼神再度暗了暗,只好将东西又收回去,旋即驻足,横手拦住了所有跟随的下人。
“守好此地。”他转身差了几人,回身交代,“不许偷听、不许偷看,也不许任何人打扰楼主。违者,死。”
众人立刻拱手听命。
齐越这才松了心,回身看向周迟逐渐消失在阴影里的周迟。
而那阴影,吞没了齐越的目光,也渐渐阻断了外界和周迟的关联。
在阴影中,周迟越走越快,面具下的气息也越来越凌乱。
待他步入闭关时常用的内房,立刻靠门站定,几番想要压掌平复内息。
奈何呼吸却还是越来越急促。
就在他压下第三掌时,蓦地,他发出一声干呕!
整个人像被抽干一样,重重半膝跪地!
面具下渐渐有血滴顺颊落下。
一滴、两滴……
沾染在周迟的衣襟上,滴落在了石色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