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七月流火,该是转冷的日子,白鹤境里却透着一股春日暖阳。
在经历了一夜的整顿后,周迟终于和墨九嗔、林要一起踏上了前往隐剑庄的路。
然而对于多年仰仗轻功而行的人来说,这般脚踏实地的行走仿佛已是八百年前的往事,不免吃力,尤其周迟还需应对没有内力压制后乱窜的心脉,不得已要时长驻足喘息几口。
林要贵在年轻无恙,还不至于像周迟那样走得老态龙钟,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每几步就会试试掌心是否有内力涌出,而后就会因失望焦心,恼得如玉脸上如涂薄红。
一个体力不支,一个心绪不宁,结果反倒是鬓角夹银的墨九嗔最是逍遥自在。
此人一路身轻如燕,一路欣赏青山美景,就像是久未出笼的鸟儿,闲逸得不得了。
而另一面,许是因为嫌弃了林要的仙气青衫,又兴许之前只是故意逗弄年轻气盛的林要,墨九嗔又穿回了之前金蟾帮的邪装,只不过这回碍于周迟“掩饰身份”的强硬要求,他不得不折回了肚子上那只圆眼蛤蟆,外衣里穿,墨绿叠白,金丝缝边,倒弄出了几分异域风情。
就这样,三个人走走停停,终是在黄昏时分,看到了目标域碑。
——隐剑庄。
域碑对面,竖着一块山门,犹如江湖门派,气派十足。
说来也奇,明明是相连之地,即便分作两域,也不该在地貌上有太大差别。
可这个地方却界限分明,天寂崖阴沉死气,隐剑庄却明媚肃杀。
一线两世,黑白分明得宛如天庭地府。
“也难怪你们关系不好了。”周迟远望隐剑庄,淡声嗤笑,“天地人鬼,一目了然。”
墨九嗔用脚尖儿戳戳地上的草土,一脸的不在意。
“一目了然的东西,往往都是假的。”
说话间,他首先跨过界线,晃着长长墨发径自走去。
林要则是因着白鹤使者追杀,凭着一股子“重返辱地”的倔劲儿也走了过去。
周迟见这两人行得如此快,也不晓是该喜还是该悲。
他还是一如往常地不紧不慢。
脚步落地,微风拂面,他却忽地驻足,似是察觉到什么,不动声色又退回半步。
“这两域……”他喃语,又盯着域碑,心下蔓延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还打算继续再想想,却一阵森风掀起,一声惊叫随之而来。
“我、我没笑,我真的没笑……我、我没有……没有说谎,别、别罚我,别!!”
只见一穿着丧服的男人惊恐地跑出来,边跑边哭。
这人跑得磕磕绊绊,浑身是血,待他下一步踉跄时,一条锁链忽而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啊!!”男人挣扎大吼,死死抓着脖子上那条链子,浑身挣扎。
他身后的两个黑衣赤边的男人,根本不管这男人是否痛苦,狠狠拽着锁链将他往回拖。
男人的脸憋成绛紫,双目突出,犹如要被拽回地狱过河亡魂。
他只手向周迟一行大张着:“救、救我!”
林要素来侠义,下意识想上前,却被墨九嗔伸手拦住。
“那边是赤火寨的人,像白鹤使者一样,负责白鹤境的秩序,不过白鹤使者负责的通常是大事和与江湖有关的事,而赤火寨和如意坊则是分管这里的白衣人,说白了,就是白鹤使者的狗腿子。如果你不想像昨夜一样被人到处追着跑,就别多管闲事。”
“可……”林要捏着剑,眉眼窜着火星。
“所以我说。”墨九嗔嗤笑,只手轻轻搭在林要的肩膀上,若有似无拍了拍,“白鹤境,英雄冢,可不像外面看起来的这般娴静美好。”
语落时,男人已如畜生般,被那几个赤墨衣服的人擒住。
其中一吊角眼的男人忽而朝这边看了眼,目光凌厉,犹如判官。
林要一怔,本就心怀怒意,当下就抓牢了剑有种“你能奈我何”的英雄架势。
谁料这架势刚起,就被身后一阵哀泣掐断。
林要再怔,回头,竟看到一路上油盐不进的两个人掩面啜泣上了。
墨九嗔更是伤心得抓起林要的袖子,哽咽擦抹,欲绝不已。
“你、你们——”
林要一时还没绕过来,周迟就扔了块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破布丢在林要脸上。
也不知那布上涂了什么,不过沾了一下,林要立时红了眼圈,成了泪人儿。
“这是什么东西?”林要死命揉着,眼泪越流越多。
“从金蟾帮那里搜到的西域哭粉。”周迟说得理所当然。
墨九嗔从旁边哭边忍着笑:“你赵大哥帮你呢,知道你不会说谎。”
于是乎三个人哭得一个比一个伤心,哭得就连被抓住的男人也看傻了眼。
“他、他们——”男人俨然是求助不行,就想拉个垫背的,“他们明显是刚哭的,我明明也看到有人笑了!”
吊角眼看了半晌,宛如死人般森凉的声音飘出:“眼见为实,是赤火寨的审判原则。我只负责我看见的。”说完,他就带着随从把男人五花大绑带走了。
待进山门前,吊角眼不知怎的,回头又瞧了眼,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才真的走远。
待人影消失,墨九嗔和周迟才终于收了表情,反倒是最后哭的林要止不住了。
伴着林要断断续续的抽泣,周迟边淡漠拭着眼角泪红,边回忆着吊角眼回眸的那一眼。
“赤火寨……”他喃喃念着这三个字,眼神颇深,又看看肃杀矗立的山门,“看来此行,得多备两条帕子,以备不时之需了。”
*
不久之后,周迟的话便充分得到了应验。
隐剑庄乃在山门里侧约莫一里,遥遥一看,商铺馆子,挑担叫卖,一应俱全。
如若不说,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这里是什么仙境出世之地,大抵还以为自己还在外面,在某个门派下的某个小镇而已。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气氛压抑又沉闷,透着几分怪异的森冷。
这里人人皆穿黑白两色,也都顶着一张哭丧的脸,可他们又不像在全镇奔丧,反而不管是做买卖、娶媳妇儿都在照常进行,丧着说亲、丧着娶、丧着运货、丧着讲价,反正但凡说话,起手就是一声哀叹,每个人的脸都因着这种割裂地拧巴,变得如同生生扭坏的面具,令人深感不适。
整个小镇就像死了一样,确切地说,这里本身就像一座棺椁。
巨大的棺椁。
林要生在清静之地,身入此地,如进浊谷,不由皱眉。
周迟得幸于看惯罗刹,自然从容许多:“看来对于这里人而言,如今日这般做丧乃是家常便饭。”他应景掏出条新帕子,敷衍沾沾眼角,“所以,他们都是传说中的白衣人吗?”
对于白鹤境内的情形,确没人比这“九哥”更熟悉。
“是啊,白衣人。”墨九嗔从容玩转着布帕,目光也这些人身上徘徊,却也好像是头回见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这帮人,“你们应该已经知道白鹤境的规矩,江湖人凭白鹤使者的白鹤令邀入,没武功的普通人则可直接进入,比如有亡命徒、有戴罪者、有出世人、有无家辈……总之都是有进无出,如陷牢笼。”说着,他向前走几步,只手遮在额上俯瞰黑黑白白的人,“白鹤境共立三十五年,足够一代人老去和出生,这白衣人也终是在这笼子里扎根了。”
笼子。
周迟听到这个词,微微向墨九嗔瞧了眼。
倘若墨九嗔真像他说的是这白鹤境的七域主,该是拿着白鹤令,自愿同柳清丰进来的。
起初只是觉得,年龄对不上,后来猜测或许是域主的叛逆义子、徒儿一类才稍稍释疑。
可如今再看,好像墨九嗔对白鹤境的态度,当真不是叛逆这么简单。
周迟不动声色又将目光转回,冷着一张脸首先朝人群中迈出步伐:“这里的白衣人都是如此吗?那我等的衣服会不会让他们起疑?”
他很庆幸这里是丧不是喜,他的脸本就阴冷,丧起来很容易,让他笑,才是要命。
墨九嗔就纠结了,他可是个天塌下来都能笑着骂两句的人,只能努力搓着眼角,让其看起来更加红晕,如哭泣一般,同时回答着周迟的话:“这倒不会。”他跟上周迟,“白鹤境白衣人,除了没有武功这一点相同,域域皆不同,隐剑庄的庄主,也就是这里的域主,名叫郁飞尘,乃是出自聚元阁的老古板,做人做事规行矩步,所以才让他来守同样黑白分明的阴阳河。”实在忍不住嗤笑了声,“这白衣人呀,也被他驯化得和假人一样,全域一副表情,着实无趣。”
“聚元阁?那不是江湖上有名的鼎王世家吗?我若没记错,该是专擅丹术?”周迟想想,又蹙眉问道,“那为何这里叫‘隐剑庄’,而不是‘没鼎庄’?”
墨九嗔闻言掩唇笑起,悠哉抬手,朝前一指。
只见小镇前方,放着一座炼丹大鼎,鼎上直插一柄剑。
剑入神鼎,熔化成铁。
“那老东西平生最不服清云宗,他才不会隐自己的鼎,他呀,专隐别人的剑。”
林要见状,立刻倒几步上前看鼎,眉毛直竖,难以置信。
“这老前辈怎能如此?亏着我们师尊让他当了域主。”
“看来有时候,不是真放下,而是不得不放下。”
话说着,周迟已开始盘算其他。
如若隐剑庄的域主,是聚元阁之人,兴许这里真的能拿到雾海蚀心的线索——
“砰”的一下,一抹白衣身姿突然撞入周迟怀中!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听见任何步伐声音。
没等周迟看清来人,他的脸上又狠狠挨了一巴掌!
同样没有任何征兆,同样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