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凝笑道:“小女儿家都不喜欢心思太深沉的男人,实在心怯,还是林公子看着悦目。”她嘴角含笑,话是对林要说,却挑衅式地不咸不淡扫了周迟一眼,“还有,稍后去送葬,林公子务必将这个带好,会有用到的时候。”
林要闻言这就想打开包裹,却被温凝又压下。
“东西还不能开,得林公子随我来一趟,还有个工序未完,我教公子东西用途。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救命。”她又淡淡瞧了周迟一眼,孩子般淡笑,“咱们不告诉他。”
说完,温凝负单手而离去,长袖长发在身后轻摆。
火光映衬,宛如一道幽冥之风,很快便吹散不见。
林要拿着小包无措。
他尴尬对着周迟笑笑,“就去看看,马上回”便随着温凝去了。
周迟看着这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不由失笑了下。
心怯?真正心怯的人,如何同他有来有回?
他轻捻指尖儿,像是在回味方才压过她手背时沾染的清凉触感。
“说心思深沉,也不亚于我吧。”半分哼笑后,立时又恢复了原本的清冷,回想着方才得到的重要消息,“卢宏。”
送葬,方圆百里,皆要前往阴阳河。
卢宏既是这里的二当家,必然会前往。
周迟默默点着指尖耐心等着,片刻后,果真见着林要满面红光地回来。
“赵大哥!”不咸不淡又叫,“九哥。”再次恢复神采,“咱们可以走了!”
“这么高兴,是给你什么神兵利器了?”
“待会儿就知道了!”林要说着,带上周迟和墨九嗔就走了。
彼时,已有唢呐声响起。
周迟三人和着棺材铺里的其他人,一起前往这里人口中的“阴阳河”。
这一路上,周围人头攒动,四面八方的人聚集在此,他们穿着丧服,口中啜泣,脸上也涂了层霜色的白,与其说是送葬,他们倒更像是自己躺在棺材里的人,尤其这火光一照,俨然生出一种诈尸的惊悚味道,尽显死气。
周迟为了不让自己太过显眼,也不得已稍加哭丧起表情,偶尔用袖子遮脸。
很快,他们就跟随着众人,浩浩荡荡来到了阴阳河的岸边。
夜风吹得人刺骨,火舌稀稀松松在耳畔来回跳窜,令人烦躁。
一望无边的阴阳河,一半清水一半污,清得见底,污得则如一方巨大的砚台,聚集着乌黑黑的一片水。倒是个很少见的奇观。
只不过这条河边界清晰得过头,并非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的象征。
这个阴阳河,大抵是想完全驳斥阴阳八卦中的相融调和之理,而强调了黑白分明,善恶无间。可在周迟看来,有时越是强调,便越显刻意,越是刻意,这河底下的门门道道,兴许就越多。
但这就同周迟无关了。
他只是粗略扫了眼,便将注意力放在寻找那个叫“卢宏”的二域主上面。
周围哭丧声忽被一片凌乱脚步遮盖。
“走开!走开!走开!!”
世俗中熟悉的轰赶竟出现在了这片出世之地,粗厚大手眼看着也要推搡到周迟身上。
周迟素来不喜人碰,再是低调,也还是挪了步子,悄然闪身来到墨九嗔身侧。
“这大概就是你想找的那个人了。”
墨九嗔的耳语恰逢其时地出现在周迟耳畔。
周迟循声望去,果见几名开道的假丧脸男人后面,跟来了一个穿着半黑半白衣服的中年男子,男子看来慈眉善目,圆润的脸盘和圆润的肚皮,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挂着些许悲伤与交集,似乎是很不满前面开路人的粗暴,紧着去阻拦。
“哎,别,别这样……不能推人,不能推,都是一家人,不要伤着大家。”
这一声下去,周围聚着的“奔丧者”都是眼中生泪,恨不能将“感恩二域主”这几个字刻在脑门,只有开路的委实难办了,只好纷纷收起怨怼,改用身体为这圆脸盘子开路。
不一会儿,卢宏就来到了阴阳河边缘。
显然,今晚轮到他主持送葬仪式。
但他且不急,又定身站了片刻,恭敬迎着另外三人到来。
最显眼的,无疑是来监督送葬的白鹤使者,作为今夜唯一有武功的人,这人只身踩在高处俯视长河,明显没有参与的意思,只作旁观。而从他身形来看,并不是前夜追着周迟等人乱跑的那个,这也让周迟等人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另外两人,却让周迟略略提紧的心弦。
那二人并未着隐剑庄的丧服,一男一女,一刚一柔,衣衫也是一素一暗,浑身上下散发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两人虽是并肩而来,却隔着数步之遥,就好像从骨子里要与对方划清界限。
周迟过目不忘,一眼就认出了这吊角眼男子正是之前在隐剑庄界碑前抓捕违规者的那个,犹记墨九嗔提过,他隶属赤火寨,专门负责白衣人中的秩序。
至于那女子……
“那是如意坊的人,和赤火寨一样,他们也是负责白衣人事宜的,并统一都受白鹤使者的管辖。今次送葬,该是来送‘阳人’的。”
墨九嗔看出周迟有疑,正嫌无聊,索性帮他解答了一句。
如意坊……赤火寨与如意坊。
周迟默记下这两个名字,想来之后若要扮成白衣人在白鹤境上走动,免不了要和此二者打交道,由是又追问了一句:“这两家关系并不好吧。”
“不愧长了个好脑子。”墨九嗔低低赞叹道,“赤火寨和如意坊,虽同归白鹤使者管,但他们不管是归属之人还是经手之事都截然不同。赤火寨里,多为外来流入者,维护秩序,审判罪邪,做的是杀人的活计。如意坊里,却多是出生在这白鹤境上的白衣人,自小便都由域主教化,一心向善,修心养性,虽也要参与审判,平素负责更多的却是照料这里隐居的老江湖。”说着,随意便要将手搭在周迟肩上。
“明白了。”周迟抬手便挡住了墨九嗔的动作,半点配合他随性的意思也没有,目光则始终追随着愈发走近的一男一女,“一是被迫放下屠刀的魑魅魍魉,一是生于佛祖坐下的莲花仙子。难怪不和。”
林要也在旁听着他们的话,好奇插了一嘴:“可阴阳河送葬,他们为何齐聚,下葬者与他们有关吗?”
“倒是问到点子上了。”墨九嗔悻悻收回手,又把玩起自己的腰绳,“阴阳河送葬,常是善恶相搭,善者入阳河,受超度,过轮回。恶者入阴河,受唾骂,下无间。”
“所以善者是如意坊送来的,恶者是赤火寨带来的?”周迟了然接道。
“按理说是这样,但听说,今次这两个人,稍稍有点不同。”
墨九嗔稍稍抬下颌示意他们朝前看。
只见那一男一女已然站定,随着他们目光交汇,卢宏立刻回手示意。
“请棺!”
二字一出,唢呐声响,暗火涌动,两只棺材便被抬到了水边。
这两口棺材似也是特质,一只画了修罗恶鬼图,一只则雕仙鹤腾云纹。在两具棺材被抬出的同时,周围两拨人的丧脸突然换了个模样,仙鹤腾云棺放于木筏时,众人悲戚闷开苦,依依不舍,修罗恶鬼入木筏,则是前仰后合笑哈哈。
“虽然我也不喜欢恶人,但该是哀其道,送其悔,这般快活总觉有些不舒服。”林要看着面前景象,不由嘟囔了一句。
“所以才有意思啊。”墨九嗔终于可以混在那片笑声里,好好放松下自己绷了很久的表情,“你瞧那哭的,不见得悲伤,你瞧那笑的,说不定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莫名其妙。”林要眉心蹙得更紧。
周迟只是淡淡嗤笑了下:“不过是众生相罢了。”
话说间,人群里忽而夹杂了些许窃窃杂谈声,俨然是其他几域的人也被这怪异的场景弄得吊起胃口,小声在和旁边人打听。
“这些人这般哭笑,像是大仪,隐剑庄也少见,棺材里的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情况?难不成是什么达官贵人?”
“兄弟慎言,这世俗的身份放白鹤境说,可是要被赤火寨带走的。至于这两人……也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而是发生在一桩案子里的死者和凶手,其中那腾云棺材里躺着的,乃二域主的徒弟,姓苏,名鹿,是个极为乖巧的郎君,顶好的人却被一个抢药的恶徒给杀了,别说二域主震怒,咱这隐剑庄的人也都心中愤懑。”
“恶徒?哪里冒出来的恶徒这般大胆?”
“好像是个练家子。”
“啊?在白鹤境还有练家子?就算还有外家功夫,不也都被赤火寨收走了吗?”恍然,“难道是最近跑进来的那几个江湖人?”
一说“江湖人”不光周迟,就连林要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但很快这个说法就被否定了。
“不是,这命案发生了有些时日了,送去如意坊和赤火寨审案子期间,是用防腐的药材涂抹周身防止恶秽……总之铁定不是最近跑进来的那几个。”
“这样啊……这就奇了,白鹤境上竟还有这般恶徒,也不晓哪里来的胆子。”
“具体的咱也不知道,反正马上就是一堆烂骨头了,谁会记住这种奸恶之徒。”
说完这句,两人就像是又被谁提醒了似的,很快结束了话题。
周遭再次被那阵又哭又笑的悲苦所淹没。
周迟一心在卢宏身上,所以也只是听了一耳朵,心下便已经开始琢磨稍后要安排个什么契机与之交集。
正想着,忽听旁侧传来一阵稀稀松松的嘀咕和疑惑声,像是出了什么事,就连对凡事游刃有余的墨九嗔也脱出一声:“嗯?”
周迟心静不下来了,只得又抬眼朝送葬者们瞧了眼。
棺材正常上筏子,筏子正常流向阴阳两极的下游,如说真有什么不对劲……
周迟定睛拢眉,目光锁在了其中一只竹筏下。
只见本该捆得极为结实的地方,不知何时竟变得松松垮垮,而且在水流的作用下,分得越来越开,像是要散架一样。
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检查下木筏的情况吗?
周迟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但本身这筏子就是要同棺材一起藏水的,即便是提前坏损,其实也并不会真的妨碍到仪式的进行,更何况,那棺材里的还是恶人,真要落水腐朽,也是他受了业报,罪有应得。故也因此,周围人虽也忧虑,却没人去介入查看,大不了就当棺材提前进水,提前被天地接收。
果然,没过多久,那只恶鬼棺材便坠到了水中,开始代替筏子往下游走,而看到这一幕的众人也没太大反应,只等着最后一下,落尽下游,结束这漫长的仪式,好回家歇息。
然,就在所有人的悲苦状态都开始有所松懈的时候。
水中那只棺材突然“哗啦”一声落了盖子!
里面的尸体毫无征兆就这样暴露人前。
而当他们看到里面躺着的人时,所有人再不是刚才那副稀松模样,一个个白了脸,就连卢宏都瞪圆了眼睛,紧接着,就听不久前还慈眉善目的男人,突然发出了一声狰狞般地大吼:“不能下水!!!!给我捞回来!!快!!”
是了,只见那黑棺材里躺着的是穿了白鹤袍子的年轻男子!
竟是本该送去阳河的二域主关门弟子。
——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