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这个字……
偏偏是周迟最不喜欢的一个字。
“没有姓氏？”
周迟打量起面前人的五官，辨析他是否来自中原。
难不成他像金蟾帮一样来自西域，这倒解释了他身上那种割裂的违和感。
谁知对方当即就看出周迟所想，一巴掌落在周迟脑门子上：“想什么呢？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别把我和这帮蛤蟆混为一谈！”
“你——！”
周迟额头被打得生疼，好不容易稍稍冷静下来的情绪，又因这一巴掌再添汹涌。
也就是在白鹤境，也就是他暂时失了内力！
否则他早就要这人死个千次百次了！
周迟不动声色，脑子里却已将眼前人杀斩了万次有余。
自称是“九”的男人对上那凛凛双目，咧开嘴露出一抹混不吝的笑：“呦呵，年岁看着不大，杀气却挺厉害，不是名门正派吧。”他也打量了起周迟，“现在换你了，也给九叔报个名听听。”
“不是名门，也非罗刹，不过是个走江湖的小辈。”周迟一本正经又杜撰了个身份，“赵悠。”
空气忽而凝了一瞬。
叫九的男人妥妥将“不相信”这三个字刻在头顶上，周迟看得出，却懒得继续圆。
既然眼前这人并非西域人士，“九”八成也是个假名，罗刹没跑。
都是一个山上胡说八道的狐狸，谁又会去推敲谁？
果然，九叔也没再追问，话锋一转，又绕回刚才的话题。
“所以现在可以和我说了吧，是谁让你逆练的功法？”
“自封”的九叔盘腿坐下，抓回面具又开始扇动，俨然一副要听故事的闲散模样。
这反应倒是稀奇。
周迟昔日行走江湖，但凡听到“逆练功法”这几个字，人人避讳不及。
可眼前人，明明知晓他曾逆练，又明明见识了他走火入魔的疯狂劲儿，却一点都不觉稀奇，就好像“逆练”这两字于此人而言，不过是扎马步、走桩一样的寻常玩意儿。
若说不了解就算了，可这人如此逼问，又证明了这人该是知晓“逆练功法”的意义。
周迟心思百转，口头上却平实回答：“我也不晓逆练不逆练，我就是个小门小派，师父让怎么练就怎么练。若我早知混了逆练口诀，真真是打死我也不会听师父话。不过幸好，我也只是初试，尚能控制点自己……”他故作忧虑，“刚刚那情形，确实很危险，如果不是九叔，或许我真的已经走火入魔了。”
周迟话语客情，脸上却没半点低头的意思。
一口气圆走自己的说辞，都不待等对面人回答，直接转了话锋。
“我已经回答了，现在又轮到我问了。九叔说是这里的白鹤境的守墓人，那可否告知晚辈，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内力会突然消散……”
“有毒呗，还能怎么样。”九叔一言点破，又懒懒半卧，下颌朝着外面撇了下，“这个天寂崖，是白鹤境的大坟冢，埋着一堆老骨头。早时很多人都憋着想在这里找宝贝，那些连江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白衣人当然没兴趣，来挖坟的主要就是那帮子没几斤几两，还想着一飞登天的混子。投机取巧，结果就是自绝死路。”
他嗤笑朝周迟抬了下下颌，“怎样，小子，你来时见到坟堆子了吧，没去挖两铲子？”
周迟笑容不改，语气低沉：“我对老家伙的东西没兴趣。”
这话倒是让那人微有诧异：“小子，挺狂，倒有几分我当年的风范。”他微微坐起身，凑近周迟，“难怪敢逆练功法。”
“我说了，我不是自愿的，是被师父逼的——”
“别说那些屁话，我也没兴趣知道。”九叔打断周迟的扯谎，眼睛里沉下几分肃凝，“现在回答我下一个问题。就像我说的，白鹤境因盗墓者早就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顿顿，“这个，又是怎么得来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牛皮地图，在手里来回转着。
周迟眼睛眯缝。若他没看错的话，这指上转着的，该是他亲自带入白鹤境的地图。
看来不止面具，此人是把他身上都搜了个干净。
也不意外，换他也会这么做。
但委实不快。
周迟冷冷回答：“是这里的白衣人带出的。据说是白鹤境机关被破，雾气消散，还说……”
“还说什么？”九叔目光也直盯着周迟。
周迟停顿了一瞬，脑海中回荡起哪句“焚天破境”，他犹豫了片刻，决定直言。
“他说，焚天破镜，白鹤将息。”顿顿，“他去了清云宗求救，然后给了这张图。”
“焚天破境，白鹤将息？”
九叔扇着面具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
周围的气氛也骤然翻转，轻松不再，肃凝之感压在了整个崖洞中。
“可有疑思？”周迟的目光不知不觉再次落在面前人脸上，似在捕捉他的思绪。
那叫九叔的人确实想了好一会儿，他一动不动，身影被火堆映在崖壁上，虚幻不定。
但很快，他又缓而慢地重新扇动起面具，问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焚天楼竟然还在？”他大笑两声，指尖儿灵动转着面具，“我还以为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早就被当年的罗刹主屠了个尸骨无存了。”他好像对那句八字箴言确不感兴趣，反倒捧起地图，借着火光，眯缝起眼，他时而离近，时而又离远，端详得十分费力。
“这字也忒小了，哪个看得清？”
周迟却没理会他的的话，脑子飞速转着这九叔提及的另一件事。
焚天楼……被屠？
确实，焚天楼在三十五年前，确实被当时的罗刹主屠戮过一回。此后元气大伤，只留几个零星罗刹在江湖游荡，直到他周某人掌舵，焚天楼才死灰复燃。
既然眼前人连这都不知晓，看来是真的没出过白鹤境。
周迟又仔细观察面前人端详地图的样子，心下有了另一个猜测。
兴许，不光是没出过白鹤境，这个人很可能连天寂崖都没出过。
难道这白鹤境七域，互不相通，也互不往来？
周迟在心中判断着收集来的所有线索，而为了确认这点，又故作不经意地追问起来。
“所以，这焚天破境的说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九叔可见天寂崖来过可疑之人？比如……焚天楼的罗刹？”
九叔嗤笑，目光仍留在地图上：“反常？反什么常，这里就你们最反常。”
周迟无可辩驳，思量下又追问：“那……可是有听其他几域的人说过有命案或者屠人的事发生？出去叫人的白衣人可是说了，焚天楼在杀人。”
周迟强调了最后几个字，目光死死盯住面前的人。
然对方听了周迟这话，也只是哼笑了下：“屠戮？你那只眼睛看见有人在……”
话到这里，九叔忽而停住琢磨起什么，接着又将目光放回地图上。
很轻的一下，那张酷似“而立”却绝非“而立”的脸上，浮现出了某种猜想。
这个表情就像在说：不会吧，难道……
周迟眯起眼，心下了然。
这个人根本不知其他六域的情况！
要么白鹤境七域，域域相隔，并不相通！
再要么……就是这个人，有什么理由，一直待在天寂崖，不出，或者离不开这里。
会是哪一个呢？
正想着，一道凌厉目光忽而锁在周迟脸上。
只见那单名叫九的人，不知何时，也反过来死死盯住了周迟。
“小子，偷偷摸摸地，做什么呢？”
“我能做什么，不是在和你说话吗？”周迟平静回答。
“我看……说话只是顺便，想逃才是真的吧。”
周迟凛眸半垂，下一瞬，噙动嘴角，突然甩开手上绳子，一掌朝对面人击了过去！
九叔迅速一挡，脸上露出一抹不羁狂放的大笑：“就知道你这小子，绝对不会踏实待着！”同时闪身避开了周迟那一掌，掌风带起他鬓角碎发！
他瞧了那飘起的发，嗤笑，脚下一转，正正好踩在了一块尖锐碎石上。
碎石搭着绳子，紧紧靠在断面儿旁边。
“小子是从哪里扣下的石头，手不疼吗？”
果然，周迟收掌时，一珠血落在地上，他却毫不在意，“怎样的无所谓，先绑了你再好好看。”甩甩手，立刻又攻了过去！
两人谁也没拿兵器，只以拳脚来回过招，火光将影子映于崖壁，将他们衬得如盘龙缠斗，招招发狠，又招招保留。
但凡是江湖人，只要动手，定会暴露门派习惯。
两人似乎都想趁着这个机会从中探得对方更多虚实，以此探出对方胡说八道背后的真章。
只要寻到破绽，哪怕只是一点点！
周迟招招直逼对方要害，周旋无果，便想趁着对方使出杀招前来个出其不意。
可是几招下去，周迟反而迷糊了。
这人所用招式毫无章法，就同他自己一样，堆砌着从各门各派学习来的招式。
明显也在掩饰着真实的门内功法。
周迟窥不出来，但这疑窦本身也反成为一种线索。
——看来此人和他一样，不想让人知晓真实身份。
与此同时，周迟也发现了另一件更有趣的事。
本该使出内力的时候，这个人却没用。
如果不是他在手下留情，便是这个人也和他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内力。
周迟冷笑：“看来九叔也是被这天寂崖提防的人，还是说，你也去挖过外面的坟？”
九叔闻言大笑，回敬了周迟一句：“我对老家伙的东西没兴趣。”
收敛时，眼神骤凝，只待周迟再次出掌，他一把抓住周迟的胳膊，狠狠往回一扯！
交错之际，九叔在他耳畔低低沉沉地笑了：“倒是你，小子。”他的目光逐渐划到周迟脸上，“你方才所用招式里，有一式名为‘苍天脊’，乃秦梅派的独门招式，与心法结合甚密，阴阳调和，相辅相成，你虽这会儿内力见底用不出什么，可既然会了这招，就说明你定练过心法，而苍天脊的心法，无深厚修为，必会爆裂而亡。”顿顿，癫笑，“小子，你的武功，小门小派，盛不下吧。”
“彼此彼此。”周迟阴冷回答，又一转手，再朝那人攻去。
然而就在两人双掌即将对上之际，忽听一片响动，碎石碎渣如雨落下！
两人下意识都抬了头。
青色衣角、低咒的字眼儿，剑在崖壁上划出的火光，还有刺耳的声音！
竟有一个男人从天而降，直朝两人头顶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