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平所在的浮桥位置,正是浮桥最中间的位置。桥身最薄弱,水流最湍急,也是柏木撞击最猛烈的区域。他虽紧紧抓住绳索,身旁亲卫也紧紧的保护着他,但是浮桥断裂的那一刻,他和身旁数十人第一时间落入水中。
落水的那一刻,沉重的甲胄便让姚平往水下沉去,姚平的理智是清醒的,尽管他颇为慌乱,但他明白,必须要迅速摆脱甲胄,否则必死无疑。
他憋着气,在暗流之中翻滚着,奋力将盔甲脱掉,然后在胸中之气用光之前全力浮上水面。露出水面的那一刻,他大力的呼吸着空气,同时向四周看去。四面全是呼呼的水流,水面上到处是沉浮的兵马,破碎的木排,漂浮的杂物。
仅仅只是这么一会,他此刻已经被冲到了数十步开外,顺着水流正急速的往下游飘去。
水流湍急,姚平挣扎着身体保持浮力,但他水性不佳,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于是辨明西岸方向,奋力的向着岸边游过去。周围浮木和挣扎溺水的兵士的尸体不断飘过,凄厉的喊叫声响彻河面,这让姚平惊恐万分。
只游出了二三十步远,姚平便已经精疲力竭。水流的力量太大,根本不是他能够对抗的。他看到旁边有一根原木飘来,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奋力游过去,想要抱住浮木让自己起码不至于沉到水底去。就在他抵达浮木旁,伸手去抓浮木的时候,猛然间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片黑影冲来,姚平下意识的躲避,但已经来不及了。轰的一声,姚平的脑子里嗡然作响,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识。鲜血混合着脑浆从他的头上涌出,染红了一片河面。
那是一捆柏木,是从上游飘来撞击浮桥的那种十余根捆在一起的巨大木捆,重达一两千斤。姚平忙着去抓那根浮木,压根没看到这捆柏木朝着他冲撞过来。激起的波浪让他的视野受限,直到柏木捆到了近前才警觉,那已经完全躲不开了。冲撞之力重达千斤,姚平当场头骨碎裂,脑浆迸裂。他的身子迅速下沉,被幽暗的水流冲向河道下游。
汾河东岸,柴壁西城外河滩上的战斗在此刻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随着浮桥的破碎,所有冲出城外的近两万兵马被困在了河滩上,过河无路,回城无门。
西城门已经被魏军骑兵封锁,城内唐小方的兵马出不来,城外狄伯支和大量欲渡河的兵马也回不去。而拓跋珪已经下令两支骑兵从河滩南北发起了冲锋,展开了进攻。
就像拓跋珪所希望看到的那样,他需要的便是对方乌龟出洞,让己方骑兵能够尽情发挥野战能力。正因如此,他才忍耐到浮桥完成的时刻。他知道,浮桥一旦完成,城中被困的兵马便会出城。此刻一切如他所料。
上万骑兵分为两队沿着河滩冲锋而至,狄伯支和河滩上的兵马不得不就地迎战。箭支如暴雨一般的激射而出,马上的骑兵也还以颜色,以长弓还击。在付出一些伤亡之后,魏军骑兵冲入了秦军阵中,双方绞杀在一起。
长达两里的河滩河堤上下,数量高达数万的骑兵和步兵绞杀在一起。刀枪在阳光下闪耀,鲜血在空中飞溅,拥挤的战场造成了更为血腥的后果,双方的死伤直线上升,很快便满地尸体和鲜血。
对岸姚兴的大军此刻无可奈何。他们虽相聚咫尺,但却宛如远在天涯,眼睁睁的看着浮桥倒塌之后,对岸的敌军发起了冲击,却根本帮不上忙。
此刻他们能做的,便是让兵士用长索向河中抛掷,将那些落水的人马的尸体或还活着的兵士想办法弄上岸来。但其实效果也不大。浮桥倒塌之后,落水的兵士瞬间被冲出老远,只有冲到岸边的部分兵马有援救的机会,捞上来了上百兵士和尸体而已。
“姚平呢?见到了么?找到他了么?”姚兴大声询问着。
身旁众人纷纷表示没有见到。救上来的兵士确认了姚平当时确实在浮桥之上,那便表明姚平定然落水了。很可能凶多吉少了。
姚兴的情绪几乎要崩溃了。眼睁睁的看着对岸己方的兵马被骑兵践踏冲杀,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个所谓的英明神武的计划,此刻变得可笑之极。
“这可如何是好?谁能告诉朕,这可如何是好?”姚兴如笼中的雄狮咆哮着。
“陛下,为今之计,只有赶紧退兵,从下游渡河。柴壁一旦失败,对方大军必然乘势南下。臣的建议是,即刻撤兵蒲坂,固守城池。只要蒲坂不失,关中无虞。绝不能再耽搁了。”王多在旁进言道。
“退兵?那对岸的兵马怎么办?你是要朕放任不管么?”姚兴怒斥道。
王多沉声道:“陛下,壮士断腕,不得不为。为了大局,恐只能如此。眼下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留在此处,也只能目睹败局。陛下若觉得臣之言有悖,臣愿领罪。但大军必须撤离,越快越好。”
王多这样的话若是在以前必然招致众人指责,但此刻却无人驳斥。就连姚绪也没有斥责他,反而低声附和道:“陛下,王将军之言……恐是明智之举。”
姚兴怔怔无语,沉声道:“架设战鼓,朕要亲自为对岸的我大秦兵马擂鼓助威,鼓舞他们奋勇杀敌。姚绪,王多,尔等……整军……有序撤退。”
战鼓在河岸边架设完毕,姚兴挽起衣袖,抄起鼓槌,眼含热泪,开始击鼓助威。周围数十面战鼓随着姚兴的鼓声一起响起,鼓点激昂慷慨,催人尿下,颇有悲壮之态。
可是,这自我感动的战鼓声对于对岸作战的秦军兵马而言毫无裨益。且不说相隔大河,战场的嘈杂和滔滔的水声遮掩了鼓声,让他们只能隐约听到鼓点之声。就算能够听到,又能如何?对东岸的兵马而言,他们需要的是实际的帮助,而非战鼓的激励。
随着第三支万人队骑兵的加入,河滩上的战斗已经呈现一边倒的态势。一百多步宽的河滩上,数支骑兵穿梭践踏,将河滩上的秦军杀的溃不成军。偏偏他们无处可逃,各个方向都是敌人,他们唯一能够逃跑的方向便是滔滔河水。
许多秦军不顾一切的冲到河水之中,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暂时拜托魏军骑兵的屠戮。但也只是暂时而已。因为湍急的汾河毫不留情的席卷着他们,将他们卷入洪流之中,卷入水底。数千姚秦兵马冲入河水之中,很快便化为浮尸,顺河飘去。
狄伯支浑身是血,站在河滩之旁。他看着对岸姚兴大军撤走的情景,听着隐约的鼓点之声,心中绝望之极。他想要怒声痛骂,但又明白对岸兵马也是有心无力,根本无法增援。
可是,此刻擂鼓助威的场面,是多么的讽刺可笑。
“放箭啊,向我们放箭。强弓,床子弩,射过来吧。我们不怕死。”狄伯支向着对岸大声吼叫起来。
起码这么做能够将魏军骑兵射杀,而不是擂鼓。这是狄伯支真心的想法。可是,他知道,对岸的兵马听不到他的叫喊声,而且,他们也没打算这么做。他们要撤走了,自己这些人要被放弃了。这是明智之举,或许,一开始便该如此吧。
一队骑兵朝着狄伯支冲了过来,马上的魏军将领手中握着长长的铁骨朵,疙疙瘩瘩的铁骨朵上沾染着大量的毛发和血迹。那都是秦军兵将的鲜血和毛发。
狄伯支提起长刀,摆好了架势。对方大笑着策马冲过,铁骨朵化为一道残影,兜头砸了下来。狄伯支长刀横在头顶格挡,当啷一声响,虎口撕裂,长刀落地。
下一刻,狄伯支的肩头挨了重重的一下。铁骨朵被长刀格挡歪斜了方向,本来是砸向他的头顶的,现在砸在了他的肩膀上。剧痛袭来,狄伯支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的身子也歪倒在地。
长时间的激战,已经让狄伯支精疲力竭。对抗骑兵,更是让他一身的武技只能发挥出三成。他虽杀了十多名敌人,但此刻也是已经根本无力作战了。
狄伯支倒在地上,后续数名魏国骑兵从马背上飞扑下来,压在他的身上。狄伯支翻滚着,用牙齿,用拳头去对抗。一名魏国骑兵骑在他的脖子上,一拳砸在他的下巴上,狄伯支头一歪,昏迷了过去。其余兵士立刻用绳索将狄伯支捆成了粽子。
他们知道狄伯支是领军的将领,所以就是冲着他来的。拓跋珪下了命令,要活捉狄伯支。倒不是因为他仁慈了,而是魏国还扣押着贺狄干等使团成员,要抓几个活口来交换。况且,擒贼先擒王,抓到狄伯支,对方最后的抗争欲望便会被瓦解。
事实也正是如此。狄伯支被擒获之后,在对岸轰鸣的战鼓声中,河滩上的姚秦兵马开始纷纷投降。近万余兵马纷纷抛下武器,跪地求饶。
姚兴在对岸看的真切,将鼓槌抛入汾河之中,上马便走。大军跟随他急速撤离。
河滩上的战斗结束之后,只剩下了唐小方率领的一万人守着柴壁城池。这么点兵马,拓跋珪自然丝毫不惧攻城。
当晚,拓跋珪命人城下劝降。唐小方还心存侥幸,认为对方骑兵难以攻城,或可坚守。但当对方推出大量攻城器械之后,己方兵将又集体向唐小方表明没有粮草,根本无法坚守的态度之后,唐小方明智的选择了弃城投降。唐小方的条件便是,不要杀投降的兵马,希望能够保全兵将的性命。
然而,拓跋珪在进城之后,当着唐小方的面砍了一千多投降兵马的脑袋。
“没有人能威胁朕,左右朕的行动。本来朕可以不杀他们,但是你之意不降,见我大军攻城器械才投降,那便是诚意不足。这是给你们的教训。这些人的死,是你的过错,不是朕的过错。明白了么?”拓跋珪厉声喝道。
唐小方闭目叹息,不发一言。
至此,历时一个多月的乾壁、柴壁、蒙坑等一系列的战斗告一段落。这一系列的攻战以魏军的歼灭姚平的四万兵马而告终。全系列战斗,姚秦兵马损失五万余,狄伯支唐小方等数十名将领被俘,姚平消失无踪。
姚秦皇帝姚兴率军及时撤退,回到东岸蒙坑以南。在姚详两万多骑兵的断后护卫之下,一路南撤,回到蒲坂。随后加固城墙挖深壕沟准备防守。而拓跋珪自然不肯就此罢休,柴壁之战后士气大振,南下攻入关中之心愈发炽热,大军在柴壁休整数日之后,随即南下,挺进蒲坂,进行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北方两国之间的征战还仅仅是个开始。
八月底,在汾河下游之地。秦军在一处河湾之中发现了姚平的尸体。姚平的尸体肿胀到已经难以识别,但他身上的身份金牌以及身体上的一些特征证实了他的身份。
姚兴得知,痛哭不已,命人收敛尸体,隆重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