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尴尬的沉默之后,李徽将顾惔搀扶起身,拱手道:“岳父大人,我知道你对我军法处置顾昌顾云二人的事情心中不满。事情的原委我想岳父大人你也很清楚了。他二人玩忽职守,差点坏了大事。军中一旦断粮的后果,我想岳父大人应该很清楚。我不得不以军法处置他们,否则何以服众?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顾惔点头道:“主公,我并没有说主公处置的不妥。当着他们的尸首的面,我都骂他们死有余辜。我顾惔是那不分青红皂白,不明事理之人么?”
李徽轻声道:“既如此,岳父大人又何出辞官归乡之言?”
顾惔苦笑道:“我还有脸留在这里么?以你所处的身份,自然是该杀了顾昌顾云。可我,身为顾家家主,族中子弟被你杀了,而你又是我的女婿,我还有何面目留在这里,装作无事?我顾氏自有家训,身为家主,自当全力庇护族人,保全祖业,发扬门户。我阿爷才过世几年,我却连族中子弟都难保全,叫我如何面对族人?如何面对顾昌顾云他们的妻儿?况且此事因我而起,我若不答应他们为官,我若半路不生病,又怎会出这样的事情。我愧对顾氏族人,也愧对东府军,所以我当归去,闭门思过。”
李徽听着他的话,知道他这话虽听起来自有道理,但其实还是在责怪自己。但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向他解释。
顾惔佝偻着身子,缓缓走到门口,看着外边依旧飘落的细雪,轻声道:“弘度,我知道你难为,毕竟白手起家,到今日之成就,殊为不易。稍有闪失,便前功尽弃。但你也不能拿我顾氏开刀。我顾氏这些年待你如何?你有今日,难道我顾氏没有半点助力么?我向来不说这些话,因为我顾惔向来不是那种算计营苟之人。但你便是这么对待我顾氏的么?顾昌顾云固然该死,但难道你便一点也不考虑我们的感受么?一点也不为我着想么?你这么做,未免太绝情绝义了些。”
李徽沉默不语,他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世间之事,若是只论情义,那便什么也不必做了。正因为如此,做事才会变得艰难。特别是在这乱世之中,首先要建立的是规则和秩序,而非其他。
但自己明白这一点,顾惔又怎会明白?站在他的角度,他这么想是没什么可指责的。但这也正是这时代的精英们的局限性。门户私计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不光是顾惔,就连谢安这样的人物都无可避免。
顾惔兀自继续说道:“弘度,我知道你一直在致力于削弱世家大族,重用寒门子弟。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先拿我顾氏开刀。是了,我顾氏和你有姻亲,又有故旧之情。你动我顾氏,可以震慑所有人。好比告诉所有人,你连我顾氏都可以开刀,遑论他人?呵呵,我顾氏便成为你第一个开刀之人了。这样,其他大族便服服帖帖规规矩矩的了。我承认这是个好主意,但你便不去考虑我顾氏的感受的?就算你不顾我的感受,也该顾忌青宁的感受吧。”
李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没想到顾惔居然会这么想,将自己看成是心狠手辣无情无义之徒。故意的拿顾氏开刀以震慑其他大族。
诚然,自己确实希望削弱豪族的力量,因为豪阀争权是祸乱之源。豪阀之家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互相攻伐,他们兼并土地令百姓困苦,拥兵自重,争权夺利,令国家混乱不堪。这些都是自己看到的问题,必须要避免重蹈覆辙。所以在徐州自己一直实行的是唯才是举的原则。
并且,为了照顾世家大族的感受,自己其实并没有太激进,而是实行的是九品中正和科举择士的双轨制。至今,徐州大中正官还是由荀康担任,每年也会有专门的名额用来举荐豪阀世家子弟入仕。在如今的徐州所辖的区域之中,豪阀世家子弟担任主官的占了四成以上。
现在看来,即便如此,自己这项举措还是为世家大族所不喜。自己的岳丈尚且这么想,何况他人。
“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岳父大人,你想多了。就事论事,顾昌顾云犯了不赦之罪,我不能不处置他。跟任何其他的因素无关。这么多年来,我是怎样的人,岳父大人当很清楚。万没想到,你对我误会如此之深,这令我颇为诧异。”李徽沉声道。
顾惔转过头来,沉声道:“就算是我误会了你,你在杀顾昌顾云的时候,难道不念我顾氏相助之恩么?难道不替我想一想,不为青宁想一想么?”
李徽吁了口气,沉声道:“岳父大人,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很抱歉,但我不认为我有什么做。我……同意你辞去官职回吴郡去。不过我建议你春暖花开之时再走,眼下天寒地冻,道路难行。你且回淮阴住一段时间,和青宁团聚数月便是。感谢岳父大人在琅琊郡所做的一切,这些年来,琅琊郡被你治理的很好,琅琊郡百姓会感激你的。”
顾惔的脸色错愕,瞬间变得灰白。他点点头道:“好,好,那便如此吧。”
李徽躬身道:“今日除夕,团聚之日,岳父大人请移步我住处,一起共度除夕。”
顾惔沉声道:“不必了。我即刻便回临沂,交接事务,便即动身。阿爷之墓在临沂,明年春天,我派人来将阿爷骨骸接回吴郡安葬。就此告辞,祝主公大业得成,万事圆满。主公请回吧,我不便留你了。”
李徽点点头,走向门口。出门之前,李徽回身拱手长鞠一礼,快步踩着院中积雪离去。
顾惔怔怔的站了片刻,长叹一声,颓然坐在椅子上。
晌午时分,李徽得知了顾惔带着顾昌顾云的棺木离开的消息。李徽没有去送,只命李荣前往相送,并派了一队兵马前往护送。并写信告知琅琊郡丞孟文德代理琅琊郡太守之职,之后和顾惔进行公务交接。琅琊郡位置重要,是大军粮草中转之所,所以必须要保证有官员视事。
李荣去送了顾惔回来后,在李徽耳边嘀咕。表示何必将事情搞得这么僵。说几句好话安慰安慰便是了,为何连官职都免了。毕竟顾惔的身份特殊,顾氏又是江南大族之首,帮了不少忙云云。
李徽呵斥了他,让他闭嘴。李徽自己心情其实也很不好过,他对顾惔是颇为尊敬的,但这件事上,他不能让步。
顾惔以顾昌顾云之死责备自己,于情可原,于法不合。他可以责骂自己,但不可以妄度自己的用意,将自己执法的行为扭曲为是打压豪阀大族之举。李徽怀疑,以顾惔的性格,不至于会想的如此复杂。很可能是有人在他耳边吹风,引导他往这上面想。
在徐州,世家大族的地位问题一直都有暗流涌动。从李徽取寒门子弟入仕,开书院推行儒学开始,这种争论便一直没有停过。甚至包括荀康陶定等人也有过一些言论,认为李徽当循旧制重用豪阀世家子弟,而不应该广泛任用寒门小族。认为这是对豪族世家的不信任。
世家大族是一柄双刃剑,他们固然能给于自己短时间里迅速的助力。但同时,他们也会如毒瘤一般侵蚀肌体,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正因为如此,李徽在这件事上采取的是谨慎的态度,采用的是双轨制的办法,尽量的不采用激进之策。赵墨林那里的压力不小,一直有人对他主持的科举兴学之事指指点点。
李徽当然明白这些事情。徐州并不像表面的那般一团和气。一些固有的东西总是在无形之中对李徽形成压力和阻力。但是,李徽知道,对于豪门大族的约束和规范是必须要进行的,并且随着势力的庞大变得刻不容缓。一旦自己为他们所左右,一旦世家大族为利益而捆绑,那么一切便都要开倒车,自己也将无法约束。
这是关乎未来生死存亡的问题,绝不能妥协。所以当顾惔说出自己是拿顾氏开刀的话的时候,李徽便已经决定同意他辞去官职了。这固然于人情不合,也会给青宁造成痛苦和困扰,甚至也会被有些人视为无情。但李徽必须这么做,也应该这么做。
这么做正是要展现决心,让一些试图以此事逼迫自己低头的人明白,自己是不会妥协的。休想利用顾昌顾云之死,利用顾惔的身份来逼迫自己就范。自己可以连顾氏都不顾,自然不会受其他世家大族的胁迫。
当然,从情感角度而言,李徽是不好受的。除夕乃至新年数日,李徽心情不佳闷闷不乐。他写了一封长信给顾青宁,详细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希望顾青宁能够理解自己的苦衷。但李徽知道,这件事恐怕未必那么容易取得顾青宁的理解,毕竟关乎她顾氏之事,恐有余波。
……
李徽固然心情不好,但还有人的心情比李徽更加的糟糕。
就在信都之战接近尾声之时,大魏之主拓跋珪从平城率领十万大军抵达了中山。正当他整军准备兵发东南,增援信都,并且救援邺城的时候,坏消息接踵而至。
邺城丢了。进攻信都的兵马也败退回来了。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魏邺城六万兵马,中山七万兵马,信都上万兵马,总共十四万的大军,如今只有不到五万人回到了中山。这样的损失是拓跋珪绝对不能接受的。
而更让拓跋珪不能接受的是,整个关东东南之地已经全部沦丧。以信都为界,东南之地尽数沦为徐州李徽之手。自己耗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夺来的关东之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被夺走了一半。
拓跋珪发迹的这些年中,大魏兵马所向披靡,何曾有过这样的失败?慕容垂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如今却被南人李徽的兵马击败。拓跋珪的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但面对噤若寒蝉的长孙肥等人,面对狼狈逃回来的兵将们,拓跋珪却又不知道将这一腔怒火向哪里发泄。他很想将长孙肥杀了,将贺赖卢砍了,将那些败军之将都杀了泄愤。但理智告诉他,自己不能这么做。
而且根据所有人的描述,东府军确实是硬茬。据逃回来的拓跋仪的两个儿子拓跋䉵拓跋陵的描述,东府军拥有着众多凶横的兵器,那些被称之为火器的东西及远且凶猛,完全难以匹敌。拓跋仪和拓跋烈实在是不堪其扰,面临着被对方蚕食的情形之下,不得已才决定孤注一掷靠骑兵的优势进攻。但终究未能成功。
询问了那些从邺城逃回来的残兵败将之后,拓跋珪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没有任何夸大的地方。
拓跋䉵拓跋陵两人转述了拓跋仪的话,要拓跋珪万万不可报复,要固守城池进行防守。实在不行就退回草原上去。拓跋珪了解拓跋仪,拓跋仪向来是不肯认输之人,作战也勇猛。连他都这么规劝自己,而且是临死之前的遗言,那自然是发自肺腑。
不过,拓跋珪当然不能听他的,他怎会咽下这口恶气。
信都也一样,长孙肥和贺赖卢等人的描述之中,那些东府军仿佛都是怪物。在火器的加持下,城破了都能坚持数日,实在是不可思议。
拓跋珪起初并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兵马,但在看到胸腹之间密密麻麻的伤口,只剩下了半条命的拓跋顺,并且和拓跋顺进行了交谈之后,拓跋珪不得不相信长孙肥和贺赖卢说的是事实。
拓跋顺恳求拓跋珪不要迁怒于长孙肥等人,因为这一次的对手是大魏兵马遇到的最为难缠的对手。大军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也没有应对他们的手段,所以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拓跋珪也拿到了缴获的东府军的一些火器。那些钢铁制作的圆筒状的东西看着不起眼,但很明显,这陌生的火器看着便不善。其中一柄金黄色的短火铳精美之极,乃是纯铜制作。那是刺杀拓跋顺的一名敌军掉落下来被缴获的。看着那结构奇特的火器,拓跋珪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恐。
徐州李徽已经发展到了这般地步了么?在大魏,铁骑铜器可都是短缺的昂贵之物,锻造冶炼水平也很低。但看那些火器,全是钢铁和铜制造的,那说明徐州李徽的实力已经极为强大。而且他们的冶炼制造水平已经到了大魏难以企及的高度。
对拓跋珪而言,这种对南方世界发展的陌生是最让他感到恐惧的。对方明显已经高出了一个级别,达到了让自己完全不理解的高度,那才是最可怕的。
拓跋珪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出兵之前,一些燕国投靠大魏的人提及火器之事。提醒自己万万小心,不可对徐州李徽轻视,强调他们拥有火器的强大。那些话可都不是危言耸听。
拓跋珪也终于明白了,慕容垂为何败在了徐州李徽之手,转而将目标对准了自己。原因已经不言自明。
拓跋珪一代雄主,虽然暴虐凶狠,但绝非莽撞之辈。他宽恕了长孙肥等人,并且褒奖宣慰了数万败退的将士。在了解到他们面对了什么之后,拓跋珪知道需要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弥合他们的创伤,重新激起他们的斗志。
所有人都认为拓跋珪会率军发起反击的时候,拓跋珪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宣布大军于中山休整。同时派出两万兵马进驻曲阳,依托曲阳的山地河流地形,做出防御姿态。
与此同时,拓跋珪积极的征求对付东府军火器的对策。
有人旧事重提,提出当初丁零人制作的藤甲可防火器,效果明显。于是拓跋珪便搜刮各地府库,将当年慕容氏为了防火器制造的藤甲翻找出来装备。并开始大规模的编制人马藤甲。
有人告知,当初东府军曾有一败。慕容德的兵马在彭城北大败东府军,是因为天降大雨,东府军用的火器受潮之后便无法发射,所以大败。拓跋珪闻言大喜,也记在心里。
又有人告知,当年慕容垂龙城精骑重甲人马,于火器之中如履平地,东府军火器莫可伤之。于是拓跋珪又开始着手组建重甲骑兵。
总是,凡是能够防备火器的做法,拓跋珪也不辨真伪,全部吸收,以求万全。
拓跋珪甚至命人编纂了顺口溜,要兵士们牢记防备火器的作战要领。
“着藤甲,举藤盾。前进时,要伏身。前后左右都举盾,四面八方不透风。冲锋作战不可停,冲入敌阵能活命。重甲骑兵不必惧,火器无伤重甲身。雨天交战可建功,遇到火炮躲坑洞。”
对拓跋珪而言,这一次被东府军的当头棒喝让他清醒了不少,让他意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让他明白他的霸业恐怕还需要付出极大的耐心才成。于是他隐忍训练,寻求方略,并没有着急发起报复性的反攻。
但拓跋珪心中的愤怒却没有发泄,对于他这样性格的人,吃了这么大的亏却被迫按兵不动隐忍于此,那是极为难受的一件事。
不过,很快便有人撞到了刀口上。
正月刚刚过去,拓跋珪便接到了来自北边幽州的消息。蛰伏于龙城的慕容宝之子,以太子身份招兵买马意图收复关东之地的慕容盛正率四万龙城兵马进逼幽州。
慕容盛和大将军慕舆腾蛰伏年余,在龙城招兵买马日夜操练,等待时机。年后,当他们得知徐州李徽攻入邺城,兵进信都,直扑中山。魏军死伤惨重,重兵集结于中山迎战的消息时。慕容盛狂喜不已。他对慕舆腾等人说,这是大燕复国报仇的好机会到了。
夺取幽州,扩大地盘,能够招募到更多的兵马。而此刻魏军疲于应付东府军,必无暇北顾,此乃天赐良机。幽州地广人多,夺取幽州将可迅速扩大实力,兵力粮草都能解决,比之在龙城周边狭小的地盘的捉襟见肘要好一万倍。
慕舆腾倒是颇为谨慎,建议先观望观望,待李徽的兵马进攻中山之时再相机行事。但慕容盛等不及了,执意在正月刚过便起龙城所有兵马,倾巢而出进攻幽州。